原標題：北京從來沒有絕對的主人，首都對于每個人都是異鄉(xiāng)
導(dǎo)語：近日，一條北京地鐵上的罵人視頻引爆網(wǎng)絡(luò)，視頻中一位北京男子對兩位掃碼推廣的女子口出不遜，大罵“外地X”，并搶奪女子手機將其推出地鐵車廂。網(wǎng)友輿論除了譴責(zé)男子的不文明行為，地域歧視的討論也再次被談起。事實上，地域歧視不僅在北京有，幾乎所有發(fā)達城市都存在相同的問題，甚至在一省、一市、一區(qū)之內(nèi)也會存在不同地區(qū)間的歧視。評論人侯磊認為，從春秋時期開始，中國就充滿了各種地域黑的段子，而當(dāng)下地域問題的本質(zhì)是階層的分化，人們已經(jīng)無法認清自己的階層，地域不過是盲目的自大與空虛的自卑，知識階層的衰落、反智主義的興起又加劇了這種歧視。其實，大家都是底層，真正的權(quán)貴、財閥、金融寡頭們，普通人連他們在哪里都不得而知。
具體到北京這座城市而言，自古就是塞北幽燕無主之邦，從來沒有過絕對的主人。歷史上沒有永久的都城，北京也不是永遠的“北方之都”。首都對于每個人都是異鄉(xiāng)，每個人都是北京的過客，在大歷史面前，早來三百年和早來三年沒有區(qū)別。京里生活的人的自豪點不應(yīng)放在自己是“京里人”上，更要看重人格的完善與品行的修養(yǎng)。京城原本是首善之區(qū)，京里人是以不罵人、不耍貧嘴、溫良恭儉讓著稱。如今的北京，在霧霾之中、寒冰之下，京里人的形象已從勸架的改成了罵街的，不能不說是整座城市的悲哀。
前兩天有朋友發(fā)來地鐵里涉及地域歧視的罵人視頻，還看到一則笑話：受中國人的影響，上海和北京的老外歧視其他漂在中國的老外，這倆地方的老外還彼此看不起。對此我感到十分無奈。查閱民國時期的報刊，會發(fā)現(xiàn)地域的話題并不常見于討論，倒多是討論國際上的種族主義與種族歧視、膚色歧視，呼吁猶太人和黑人的人權(quán)。學(xué)者孫郁講過，當(dāng)時希特勒殺害知識分子和猶太人，魯迅、蔡元培和宋慶齡都去上海的德國領(lǐng)事館抗議。而如今很多學(xué)術(shù)論文都討論地域問題，人們歧視的范圍越來越小，討論的問題也越來越low。
地域本是一種文化認同，本著三代入籍的習(xí)俗，只要在某地生活三代，就算某地之人。入鄉(xiāng)隨俗與追憶祖先并不矛盾，過去很多來自南方而居京四五代的文人——如朱家溍、王世襄、齊如山、鄧云鄉(xiāng)、侯仁之、張中行等先生前輩，始終不忘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們一邊寫著北京風(fēng)物考，追憶著舊京之美，一邊牢記原籍。而當(dāng)下地域問題的本質(zhì)是階層的分化。周建人先生在《種族歧視與種族主義》一文中寫道：“種族歧視與階級歧視是同性質(zhì)的兩個名詞。其內(nèi)容是非常相似的。統(tǒng)治階級對于被統(tǒng)治者，必定鄙視，決不會平等地去看待的，這種心理與行為就稱為階級歧視?！边@雖是從階級斗爭的角度來看，但仍有一定啟發(fā)。
在古代，儒家思想劃分了階層，卻又禁止階層間的歧視；在現(xiàn)代，人們已經(jīng)無法認清自己的階層，地域問題不過是盲目的自大與空虛的自卑。然而我們要記得，老舍先生的小說里沒有對外來人底層人的歧視，只有對他們的體恤與悲憫。
而我們身為地球人，興許在多少億光年的遠方，有更高檔文明的外星人，正在歧視我們把地球糟蹋成這樣。
哪個叫京城，什么是首都？——移民城市本無“北京人”
北京是一座移民城市，這里自古是塞北幽燕、無主之邦。從來沒有過絕對的主人。跟那古老的城墻相比，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客，首都對于每個人都是異鄉(xiāng)。
再一次看看北京的建城史，回味一下“都城”的概念。公認北京是三千年建城史，八百年建都史。對于全中國而言，這里始終不是中原，是緊靠長城的塞北苦寒之地，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和豐富的水資源。相當(dāng)于喬治·馬丁大叔《冰與火之歌》中的絕境長城之地，估摸著是他參考中國長城來的靈感。
春秋時的燕國地處北方，漢代這里是一方郡守，唐朝這里是一方藩鎮(zhèn)，東晉十六國、五代十國乃至大宋，這里都是胡地“番邦”。宋遼金元三個朝代，都有眾多的“京”和“都”。有天子所在曰京，宗廟先君之主曰都。
宋：東京（開封）、南京（商丘）、西京（洛陽），北京（河北大名）；
遼：上京（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zhèn)）、中京（內(nèi)蒙古寧城縣）、東京（遼寧遼陽市）、南京（北京）、西京（大同）；
金：上京（黑龍江阿城南）、中京（遼寧寧城西）、西京（大同）、東京遼陽府（遼陽）、南京（開封）、中都（北京）
元：大都（北京），中都（河北張北縣饅頭營鄉(xiāng)），上都（錫林郭勒盟正藍旗草原）。
明：北京（北平，順天府），南京（金陵，應(yīng)天府）
北京，只是眾多都城中的一處。
可見，東京、南京、西京、北京不是固定的地名，指東、南、西、北的京城。唐代長安有時稱西京，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長安西邊的鳳翔縣改稱“西京鳳翔府”了，長安就不是西京，改稱中京。北京在遼代是南面的京城，因此叫南京。明洪武年間取北方和平之意被命名北平，永樂遷都后才叫北京。民國政府北伐成功以及日本投降后，北京曾于1928和1945年恢復(fù)原名北平。每當(dāng)一個地方被定都成“京”時，它就喪失了本身的地名。不應(yīng)忘記，北京本叫“北平”，再早叫薊城、幽州、涿郡等。歷史上沒有永久的都城，北京也不是永遠的“北方之都”。
明代打退了蒙古以后，北京的蒙古人都被送走或流放，此地人口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萬，主要是駐軍，幾乎沒有了原住民。朱棣遷都北京后，才移民山西和江南的富戶到此定居。清兵入關(guān)后，北京的內(nèi)城成了“滿城”，幾乎難以確定清代以前，長達幾十代的原住民。大多的老北京不過老到清代的八旗，知名的家族有為袁崇煥守墓的佘氏家族，已在北京為袁大將軍守墓十七代了。也有一些例外，北京的回族一直聚集在城市邊緣等聚集區(qū)，因參與政治不多而定居于此，尚可追述到明清以前。經(jīng)過了太多的革命與戰(zhàn)亂的血火，北京人的家譜、祠堂、祖墳、私產(chǎn)等極難保全，遠不如各地的詩禮傳家。
百余年來，北京經(jīng)歷了八國聯(lián)軍的屠城和接連幾番的革命，讀書人的階層幾乎被毀傷殆盡。如果說老上海是1949年以后漸漸淡去的，那么老北京則是隨著大清國的遜位而走了下場門兒。京里生活的人的自豪點不應(yīng)放在自己是“京里人”上。即便是京官見面大三級，那京里人也不高人一等。京城里生活的人，更要看重人格的完善與品行的修養(yǎng)。
北京是座移民城市，移民城市沒有本地人。在大歷史面前，早來三百年的和早來三年的沒區(qū)別。只不過三百年的家庭有更多的機會積累財富，用于讀書和階層晉升。地域的代表仍然是身份與階層。
地域問題的本質(zhì)在于階層的分化
地域問題的本質(zhì)在于階層的劃分。而地域問題的加劇，在于文化的衰落。
傳統(tǒng)相聲中，有一個經(jīng)常使用的墊話兒，即干什么的，哪的人多。
開大飯莊子的，山東人多；開顏料莊的，山西人多；賣布的，高陽人多；剃頭的，寶坻人多；打鐵的，章丘人多；賣笤帚的，香河人多；賣豆腐絲的，武清人多；開澡堂子修腳的；定興人多；賣冰棍的——哪兒的人都多！
這個墊話兒是段很好的民俗教科書，這種認知在過去的北京城內(nèi)部也是如此，不易改變。
按照崇文宣武二區(qū)沒有合并以前的地圖來看，北京自古以來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以南城狠北城惡著稱。東城西城合稱為北城，以長安街為界，往南是南城，多是下層民眾。在清朝時北城是旗人，南城是民人（不在八旗的叫民人）。旗人有鐵桿的莊稼，按月關(guān)餉，又是統(tǒng)治者，容易看不上民人，認為民人不大氣不勇武精于算計。而辛亥革命以后，旗人又飽受歧視，被認為好吃懶做，身無長計，卻空有一套規(guī)矩禮儀，招工結(jié)親都不愿與旗人，以至于旗人紛紛改姓，絕口不提當(dāng)年八旗子弟的榮耀了。
東城、西城的每一條大胡同里，都有幾個較大的宅門，這些宅門之間互相通婚，幾乎都是圈套圈的親戚，形成了北京古代的士大夫階層。以東城區(qū)北片的北新橋附近為例，香餌胡同東口有光家，偏西有克家，還有幾家關(guān)家，北面的土兒胡同是費莫氏（《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的家族）。出西口對面，是菊兒胡同榮中堂家。走到鑼鼓巷，有沙井胡同劉家，雨兒胡同內(nèi)務(wù)府文董家，秦老胡同內(nèi)務(wù)府明索家，炒豆胡同僧王府；往南到大佛寺的黃米胡同半畝園，前清是長白完顏氏，民國是善化瞿家。出東口往南，有東四六條高墻崇家，魏家胡同馬家……等等。東城和西城還都以東四、西四為界，分為南片兒和北片兒。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時，北京小升初還是以此來劃分，都是一個區(qū)，也不能跨著片考學(xué)校。
而南城就沒這么幸運了。正所謂“南貧北賤”中南貧，指的就是南城；而北賤，指的并不是北城，而是德勝門關(guān)廂一帶的窮苦人。都說窮德勝門、爛果子市、不開看的絳兒胡同。東西城的口音不一樣，南城更不一樣。國人一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口音都不一樣，自然不能算一撥人了。一般情況下，北京人之間聊天，一說自己住在哪個胡同，彼此都能知道個大概，也就能知道彼此的窮富、身份和階層。在生活中聽說，北京人之間罵人：“瞅你們家那胡同，西口袋，住在口袋里還沖著西！”京師米貴，居之不易，在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居住的位置、說話的口音，成了對人身份的判斷。
在春秋故事和歷代成語中，充滿各種地域黑的“段子”。先秦時期歧視宋國人、捎帶著連鄭國、衛(wèi)國一起歧視，后來歧視巴人、楚人，再后來是南北之爭。正如陜西分為陜南陜北關(guān)中，江蘇分為蘇南蘇北，還有浙北浙南、皖北皖南、川東川中、河西隴東，究其原因還是貧富差距和社會階層。古人認為只有中原才是華夏，而越南朝鮮是小華夏，滿蒙已屬于夷狄，而西洋則屬于禽獸；并認為西南、吐蕃、嶺南地區(qū)有“瘴氣”，會使人得瘴病，其中包括水土不服、高原反應(yīng)、各種過敏，更包括對于荒蠻地區(qū)的歧視與想象。
即便是兩千年前秦始皇統(tǒng)一了六國，人們還會生活在一種政治地理學(xué)的背景下，一代一代地過日子了。直至近代革命的興起將此一切打碎。北京北城胡同中那些紅樓夢般的大宅門，在清末紛紛易手給北洋政府的新貴，民國歷史則是一部老北京敗家史。各大王府宅院，不是給了教會就是歸了軍閥。北京文化中沒了賈府，而多了老炮兒。京城原本是首善之區(qū)，京里人是以不罵人、不耍貧嘴、溫良恭儉讓著稱。如今的北京，是在霧霾之中，寒冰之下，品味市井百態(tài)之際，只想到自己的宿命。
階層歧視，是比地域問題更大的笑話
儒家思想是理性得殘酷的思想，揭示了社會血淋淋的現(xiàn)實。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是“圣人”，而品德高尚，人格完善的人叫君子，我們每個人都走在成為君子的路上。而拒絕接受教化，拒絕成為君子的人則為墮民。
在《孝經(jīng)》中，中國人天生地被分成了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大夫、庶民等五個階層。而五個階層之外的，是更可憐的奴婢階層?！肚迨犯濉吩疲?/p>
四民為良，奴仆及倡優(yōu)為賤。凡衙署應(yīng)役之皂隸、馬快、步快、小馬、禁卒、門子、弓兵、仵作、糧差及巡捕營番役，皆為賤役。長隨與奴仆等，其有冒籍、跨籍、跨邊、僑籍皆禁之。
良民除了讀書或從軍，幾乎沒有改變階層的方式，“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實際上，改換門庭往往要數(shù)代人的努力。而賤民流民若想改變，則只有革命造反了。人們被教育要各安自己的階層，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儒家的“出身論”大行其道，但只有脫離了繁重的體力勞動才能學(xué)文化。只有士大夫以上的階層固化了，才會有高雅的精致文化。這種思想極大地穩(wěn)固了統(tǒng)治者的政權(quán)，也穩(wěn)固了中華文明五千年的延綿不絕。而另一面來說，無法達到階層流動的人選擇了造反，使得富不過三代，隔幾百年就洗牌重來一回。
在儒家看來，地域不是土地與文明的戰(zhàn)爭，而在于人與人之間的倫理，是倫理道德的淪喪、傳統(tǒng)禮教的荒蕪造成的。老年間從來沒教過人階層歧視，大家都已視此種生活為常態(tài)，主人有主人的苦，仆人有仆人的福，各安其事，相處和諧。現(xiàn)代化打亂這一切，平等的觀念使得社會天翻地覆，各地的窮富、權(quán)貴的多寡，都形成競爭對比，人生成了一場鏖戰(zhàn)。
曾以為地域問題會隨著全球化和世界主義的興起而淡化，可現(xiàn)實卻因知識階層的衰落、反智主義的興起而加劇。自從人的潛意識中，物質(zhì)文明比精神文明更重要時，人會對自身的文化缺乏認識和自信，并在財富的迅速膨脹中喪失了自我認知。當(dāng)下階層歧視成了十足的偽命題，受歧視更多的反而是沒錢的知識分子。以八零后一代而言，多是父輩趕上文革沒上大學(xué)多從事體力勞動。而作為第一代上了大學(xué)坐了辦公室的白領(lǐng)，沒有任何道理來歧視勞工甚至乞丐。我們與底層的差別，也許只在一件衣裳。那些真正的權(quán)貴、財閥、金融寡頭們在哪里，普通人是見不到的。若以地域和階層來找自信罵人，相當(dāng)于自以為是姓了趙而欺負小尼姑調(diào)戲吳媽的阿Q。殊不知在旁人眼里，阿Q本不配姓趙。
那段網(wǎng)絡(luò)視頻中并不存在地域問題的存在條件，我們會在地鐵里被人拉住掃碼感到很煩，但不應(yīng)覺得比他們高階層，高階層的人不坐地鐵。那孩子是哪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沒有給他良好的教育，令人不禁悲從中來。更悲的是，整個視頻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出來勸架制止，反而有人拍視頻傳到網(wǎng)上。若是從前的北京，必有人來勸解安慰，息事寧人。
京城是首要實行儒家教化的地方，四方以京城為榜樣。京里人的形象已從勸架的改成了罵街的，當(dāng)年詩禮傳家，如今斯文掃地。教化出的人和事歷歷在目，是整座城市的悲哀。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現(xiàn)就讀于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創(chuàng)作京味兒小說，熱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銘掌故。
（責(zé)任編輯 王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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