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陜西省富平縣城北宮里鎮(zhèn)南陵村，位于鳳凰山南麓，地處黃土高原。宮里鎮(zhèn)北沿鳳凰山一帶，一字排開有五座唐代皇陵，分別是唐豐陵、唐定陵、唐章陵、唐元陵、唐簡陵?？繉m里鎮(zhèn)最近的唐定陵，是唐中宗李顯的陵墓。
唐代的都城設在長安，關中富平宮里舊址是李唐王朝皇室的行宮，就是大唐后世皇家祭掃先祖皇陵時的臨時宮殿，故而得名宮里。南陵村則是因為其地居唐中宗李顯定陵之南而得名。由于鳳凰山下蘊藏著豐富的青石資源，因而孕育了歷代眾多傳統(tǒng)的民間石刻藝術之“鐵筆”刻石大師，石刻高手人才輩出，代有人傳，我的曾祖父劉志發(fā)（小名根林）就是方圓數(shù)百里地聞名的大石匠，石刻家。
據(jù)富平宮里鎮(zhèn)南陵村年及百歲的老人劉樹杰講,我的曾祖父、祖父為人豪爽，在地方上交往甚廣。加之曾祖母楊氏是省城西安府長安縣騾馬市大戶財東人家之女（后過繼給富平縣宮里鎮(zhèn)趙村楊家）,由于曾祖母父親的關系，曾祖父得以結識了社會各界各式人物，其中就有蒲城縣的陜西同盟會領袖井勿慕，和曾經(jīng)領導“哥老會”反對清政府的富平農(nóng)民“刀客”向紫山以及被稱為李煙桿子的李子高（大名李德升，因他總用一支很長的旱煙桿子抽煙而得此外號）。至于曾祖父如何能娶得省城大戶人家之千金，其中定有故事，可一直都沒有人能弄清白，只聽村中老人經(jīng)常津津樂道地講起：曾祖母出嫁時，那是穿金戴銀、氣派十足的來到我們富平宮里鎮(zhèn)劉家，耀眼的嫁妝有金簪、銀碗、銀筷子、樟木箱子等，甚是排場。
曾祖父認識熱肝義膽的蒲城大木匠、神手楊懷福是在蒲城孫鎮(zhèn)。曾祖父年青時經(jīng)常到數(shù)十里地外的蒲城孫鎮(zhèn)去攬活，孫鎮(zhèn)是當時富平縣城東北的鄉(xiāng)鎮(zhèn)商業(yè)中心。逢趕集過廟會的日子，四縣八鄉(xiāng)人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說東諞西的、談生意的、婆娘媳婦訴說鄉(xiāng)間趣事的、學子文人議論時政的，應有盡有。我曾祖父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同是手藝人，也同樣來孫鎮(zhèn)打工賣農(nóng)家木器和攬木工匠作活計的楊懷福，二人結為摯友。楊懷福因在孫鎮(zhèn)攬活、做木工手藝甚好，人品端正，為人厚道，而在孫鎮(zhèn)被相中、娶了媳婦。相中了楊懷福的是蒲城縣孫鎮(zhèn)的富家女孫一蓮。
大木匠楊懷?；楹笊蛔樱∶伴L久”（即日后的楊虎城），人稱“久娃”。隨著歲月漸進，斗轉星移，楊久娃像每個其時的農(nóng)家子弟一般成長著。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占領了北京，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避難逃到陜西，從而更加重了陜西人民的負擔和苦難，苛捐雜稅驟然增加，加之那年因天旱收成不好，而清廷官府不管百姓死活，橫征暴斂。因此百姓不滿現(xiàn)狀尋求出路，謀求生存，人們想法也越來越多，曾祖父和楊懷福等心懷大志的農(nóng)村手藝人一起參加了哥老會。
1907年，由于楊懷福參加哥老會組織被奸人告發(fā)，遂被清政府抓捕，關在西安府衙大獄。1908年5月31日，楊懷福被清廷陜西政府絞殺于西安，當時只有13歲的楊虎城用手推車將父親楊懷福一步一滴淚，一路悲號著推回蒲城老家，曾祖父劉志發(fā)暗地組織哥老會成員及甘北村的鄉(xiāng)親們合力出資埋葬了摯友。楊懷福喪事辦的雖然簡約不事聲張，但氣氛凝重，鄉(xiāng)親們和哥老會、平常百姓鄰里相助的景象十分感人。至此，只有十來歲的楊虎城發(fā)心開始成立“孝義會”，約定當?shù)刎毧喟傩諢o論誰家有困難或遇其他天災人禍后，其他會眾都要盡力幫助，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共攜互助渡難關。楊虎城也因此和我們家結下了世誼。
1905年我祖父出生，曾祖父給我祖父取乳名“立生”，大名叫劉云漢。
1908年10月，轟動全國學界和社會的陜西“蒲城學案”發(fā)生。陜西同盟會領袖井勿幕為開展反清革命活動，在蒲城縣策劃組織成立了“教育會”。該會因組織學生講演，宣傳民主思想，遭到清政府蒲城知縣李體仁的鎮(zhèn)壓，他派兵逮捕了有舉人頭銜的教育會長常自新和幾名縣學的年青學生，并對他們施以酷刑。清政府規(guī)定對舉人是不可以用刑的，結果還有一個青年學生因刑傷而死。此案轟動了陜西全省及全國教育機構，在京城的陜西人士紛紛以各種方式給以聲援，要求嚴懲兇手，在社會各界強大的壓力下，清政府不得已罷免了縣官李體仁?！捌殉菍W案”的結果鼓舞了陜西渭北當?shù)孛癖姷亩窢幥榫w，從“蒲城學案”百姓們看到了只要大家團結一心官府也是可以斗敗的。由此楊虎城也聯(lián)想到他們“孝義會”的視野目標太小了，不能只幫一般會眾解決家中的喪葬困難，而更應該為解除壓在農(nóng)民頭上的各類苛捐雜稅，反對官府惡霸對農(nóng)民的壓迫欺凌而抗爭。這樣“孝義會”的作用就更全面了，在這種思維下，楊虎城領導的“孝義會”就由生活互助，演變提升成了經(jīng)濟上的維權了。
1909年8月，蒲城“孝義會”在楊虎城的領導下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數(shù)百人，會員遍布蒲城和相鄰的白水縣、富平縣等地。隨著會眾的增加和抗爭內(nèi)容與斗爭形式的變化，成員們認為“孝義”內(nèi)涵確實已不能再滿足反映他們的需求，于是眾會友集會商議，改變“孝義會”的名稱，以圖共謀大事。
1909年農(nóng)歷8月15日，蒲城“孝義會”成員們就在蒲城甘南村大郎廟前聚集，因為當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因此集會眾人提議改“孝義會”為“中秋會”，并公舉推選楊虎城為會長。之后，在楊虎城的帶領下“中秋會”有了自己的更高的宗旨和目標：打富濟貧，打強扶弱。有了自己的紀律：見義勇為，不準欺凌婦女，同生死共患難，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不準泄密與破壞組織，違者除名！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fā)，武昌首義成功后，各省革命黨紛紛響應，最早響應的陜西革命軍11月即攻占了陜西首府西安。
在全國同盟會和各種反對封建制度的革命力量打擊下，清王朝轟然倒塌，清政府被推翻了。楊虎城等“中秋會”成員也功成而返退伍還鄉(xiāng)，重新務農(nóng)?？伤麄兓剜l(xiāng)后眼前所見，依舊是農(nóng)民貧苦，地主惡霸照樣橫行鄉(xiāng)里。當時蒲城東南鄉(xiāng)有個惡霸李楨，專干勾結縣衙、包攬訴訟，欺壓百姓、代辦收債收租，搶奪良家民女、霸占貧弱農(nóng)戶田產(chǎn)之事，蒲城當?shù)胤綀A數(shù)百里百姓對李楨深惡痛絕，卻因為李楨還豢養(yǎng)著一群打手為虎作倀，令百姓們敢怒而不敢言。
1914年晚秋的一天，李楨帶著打手又在向鄉(xiāng)親們威逼收租，鬧得地方雞飛狗跳，全村人驚恐不安。這一切正好被楊虎城看見，楊虎城當晚便向李子高（李德升）借了一桿手槍（李子高也是我曾祖父的好友，李子高很器重楊虎城，他曾在井岳秀的部隊干過，手里有槍）以送信為名，獨自一人闖入孫鎮(zhèn)李楨的糧店，將正躺在炕上抽鴉片的惡紳李楨打死。
楊虎城犯下“命案”后被官府通緝到處躲藏，多次他都以夜幕為掩護到我曾祖父家中避難，而楊虎城也因他鏟除惡霸為民除害的英雄行為使他在富平、蒲城等渭北一帶名聲大噪，成為民眾所仰慕的“英雄豪杰”。
在楊虎城躲避官府追捕的同時，當時“中秋會”的一些年輕成員亦開始脫離生產(chǎn)，專門合伙開展打富濟貧的活動，當時年紀尚青只有15歲的祖父劉云漢視楊虎城為心中偶像一般，總想何時也能跟著楊大哥殺富濟貧，行走江湖。怎奈，我祖父在家中為長子，曾祖父一直希望他能夠繼承家傳的石匠手藝。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能有個手藝護身糊口養(yǎng)家、甚或聞名方圓數(shù)百里也實屬不易，守住小家業(yè)過個平凡安寧的生活也是一般百姓向往的，祖父最終還是沒能拗過曾祖父，他只能呆在家中，用石鉆每天捶打著他那一刻也難以平復躁動的心。
1917年，孫中山先生舉起了維護“民國臨時約法”的大旗，開展護法運動。向纂奪了辛亥革命成果的各派系反動封建軍閥開戰(zhàn)。9月，在孫中山先生的領導下，在廣州成立了護法軍政府，孫中山先生被擁戴為護法軍政府大元帥。時年，于右任先生以陜西臨時參議會的名義在陜西三原縣宣布成立“陜西靖國軍”，響應孫中山大元帥的護法運動。
陜西靖國軍成立后，楊虎城率中秋會所部參加了靖國軍，被編入陜西靖國軍第三路任第一支隊司令。平時，陜西靖國軍經(jīng)?；顒釉陉兾魑急备黄?、三原一帶。由于山大溝多，地形梗阻，而其時陜西的陜南、陜北又是軍閥各自割據(jù)而治的局面。其時，我曾祖父和祖父多次幫助楊虎城率領的陜西靖國軍三路軍一支隊籌集軍餉、軍糧。
1922年，廣州革命政府遭受挫折。5月間，在八省援陜反動軍隊的包圍中，在直系軍閥的威逼利誘下，靖國軍也開始分化瓦解，紛紛改旗易幟，當時只有楊虎城的部隊拒不投降。楊虎城率其所轄三千靖國軍部眾，高舉靖國軍大旗，在陜甘交壤處及陜西武功一帶堅持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最后，終因孤軍作戰(zhàn)，傷亡過重，軍力軍心受到挫傷而無力為繼。后楊虎城只得派小部士兵護送于右任先生經(jīng)過甘南繞道重慶去了上海，向?qū)O中山先生請示陜西革命機宜。楊虎城則帶著剩余主力殺出重圍，轉進陜北，依托當年同盟會戰(zhàn)友、其時擔任陜北鎮(zhèn)守使，獨領一方治權的井岳秀以保存革命實力。井岳秀和楊虎城及李子高一家并其胞弟井勿幕同是蒲城同鄉(xiāng)，再加他們早年又都是同盟會陜西領軍人等諸多淵源，井岳秀讓楊虎城的部隊進入了他的陜北防區(qū)，并將楊虎城的部隊改編為陜北鎮(zhèn)守使署暫編步兵團，以李子高為團長。楊虎城因目標過大，逐暫時隱名脫離部隊，卸下指揮權，隱入榆林這個古“沙陀國”休養(yǎng)。
1924年，中國民主革命進入了新高潮。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國民黨，在共產(chǎn)黨的支持合作下，在廣州召開了第一次中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實現(xiàn)了第一次國共合作。
1924年10月，馮玉祥和胡景翼、孫岳等在北京聯(lián)合推翻了直系軍閥曹錕的政府，改稱所部為國民軍，并邀孫中山先生北上晤談國家南北統(tǒng)一。但此時，陜西省政權仍掌握在北洋軍閥手中。
1924年冬，楊虎城以陜北國民軍前敵總指揮的名義，高舉國民革命軍的大旗，帶了兩個團的兵力，從天寒地凍的陜北揮戈南下、回師關中，與反動軍閥展開決戰(zhàn)。
1925年7月，楊虎城在陜西耀縣仿照黃埔軍校的形式設立了“三民軍官學校”，邀請了不少早期著名的中共領導人和軍事家參與辦學，如許權中、魏野疇等中共精英，以進一步提高自己軍隊的素質(zhì)。
1926年春，北洋軍閥、河南匪首劉鎮(zhèn)華在直系與奉系軍閥吳佩孚、張作霖的支持下，糾集十萬兵力組成鎮(zhèn)嵩軍進攻西安。當時，西安城內(nèi)只有陜西省督辦李云龍（李虎臣）的一個旅，四個獨立團，共計不到5000人駐扎。楊虎城聞訊率所部支援。4月16日，楊虎城先頭部隊從西安北門進城，4月18日，楊虎城大部隊從三原到達西安，穩(wěn)定了西安的人心。到了5月15日，鎮(zhèn)嵩軍占領西安咸陽間的三橋鎮(zhèn)，西安陷入包圍。一直到11月28日，西安和外界完全失掉聯(lián)系，一切供給與聯(lián)系與外界斷絕，楊、李率軍困守孤城。
楊虎城與李虎臣堅守長安城達八個月之久，最后馮玉祥將軍率軍入陜，西安之圍被解。在西安圍城期間，城內(nèi)死亡軍民達50000多人，劉鎮(zhèn)華對陜西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西安守城八個月，將北洋軍閥劉鎮(zhèn)華的十萬之眾死死地拖在陜西，有力的支援了革命軍北伐。西安守城能堅守八個月之久，也是以軍民大眾的慘重犧牲換來的。為此，楊虎城的心情萬分沉重，他思緒萬千，覺得愧對西安父老，加之對馮玉祥的不了解，心情低落的楊虎城又一次想到了多次在困難時給予他幫助的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劉云漢。于是，1926年底楊虎城帶著副官曹潤華等又回到了自己闊別已久的根據(jù)地、渭北富平宮里鎮(zhèn)。
楊虎城之子、新中國成立后曾任陜西省副省長、全國政協(xié)副秘書長的楊拯民在其晚年親撰的回憶錄《往事》中回憶道：“西安守城八個月后，父親悄然離開西安，住到富平一位友人家中休息，意欲脫離部隊，解甲歸田?！?/p>
楊拯民先生回憶錄書中所提的這位“友人”就是我的曾祖父劉志發(fā)，祖父劉云漢?，F(xiàn)根據(jù)我祖父與太奶奶、奶奶，和族中、村中長輩的歷年多次講述，整理成文，藉以還原辛亥革命中，我家祖輩和民族英雄楊虎城將軍的一段戰(zhàn)斗情誼，以緬懷先烈、紀念偉大的辛亥革命100周年。
作者：劉戈兵，劇作家、書法家、音樂制作人?，F(xiàn)任辛亥革命后裔陜西聯(lián)誼會副秘書長、陜西古代音樂文化研究院副院長、陜西省老子書道研究會常務理事、陜西尚小云藝術研究會理事、陜西新聞書畫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陜西秦腔藝術研究會副會長。世界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長安古樂”、“長安佛樂”傳承人。創(chuàng)作并出版有《音樂伴我成長》系列叢書，大型秦腔戲曲廣播劇《山花》編劇。創(chuàng)作有廣播劇《出征》、秦腔現(xiàn)代劇《守護者》、眉戶現(xiàn)代戲《雙井人家》、秦腔《哈姆雷特》、陜西戲曲抗疫情景大劇 《生命的光芒》等，有學術專著《太極精要說》行世。廣播劇《山花》獲中國廣播學會優(yōu)秀戲曲廣播劇專家大獎，廣播劇《出征》獲得國家廣電總局2022年度行業(yè)最高榮譽“年度創(chuàng)優(yōu)節(jié)目”，眉戶小戲《村官山花》2023年獲“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小戲小品展演”優(yōu)秀劇目及特別推薦兩項殊榮。
責任編輯：石逸龍/《新西部》雜志 · 新西部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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