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昔日上海灘青春稚氣的小少爺?shù)奖徊幻氐母瓯诨哪裎g成一個耄耋老者,從十萬支邊大軍中的普通一員成長為兵團第一師的副師長,他的人生長河注定不會風(fēng)平浪靜。但是,在他的話語中,我們讀到的卻分明是一派田園詩般的旖旎風(fēng)景。在他看來,人生沒有苦難二字,有的只是因地制宜的生命律動。

楊海涵師長是個積極樂觀的人。他精神矍鑠,總是笑聲朗朗,給人一種踏踏實實的親近感。雖已75歲,但看上去似乎只有60出頭。
講起半個多世紀的支邊生活,楊老滔滔不絕。談到動情處,可以看到他眼眶中強忍的淚水。
“當有一種精神驅(qū)使著你向前,這才是真正的人生;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是空洞的,它絕不會給人留下值得回味的記憶?!闭f這番聽來貌似“心靈雞湯”式的話語時,老人表現(xiàn)得異常嚴肅。
8月28日,記者在喀什見到楊海涵老人時,他正在為“上海知青林”二期建設(shè)事宜奔波。
告別黃浦江
1963年到1966年,共有46500多名上海知青來到農(nóng)一師;全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共計96000多名上海知青,史稱十萬上海支邊青年,年紀小的十四五歲,大的二十出頭。
據(jù)一些老知青講,那時進疆除了精神上的感召之外,最吸引年輕人的是能夠穿上夢寐以求的綠軍裝。當時上海各級政府和媒體都大張旗鼓地宣傳動員:支邊新疆,是準軍事化的組織,可享受軍人的待遇(滿三年可以回來)。
那陣子,草綠色的軍裝成為上?;疖囌疽坏漓n麗的風(fēng)景。數(shù)以萬計的上海知青穿上軍裝,背起行囊,響應(yīng)黨的號召,在報效祖國、為國分憂的精神感召下,毅然決然地告別上海奔赴新疆。月臺上下,雖有與親人惜別的不舍和淚水,但更多的是滿懷屯墾戍邊的一腔熱血。
楊海涵回憶自己支邊的動機時毫不諱言,“就我本人而言,來新疆支邊到現(xiàn)在看來都是對的,因為我那時家庭出身不好,不來鍛煉和改造,深感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
楊海涵1941年出生在上海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家庭,父親是國民黨特務(wù)旅旅長,曾經(jīng)和新四軍軍長葉挺共過事,并密謀準備起義,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起義胎死腹中。
皖南事變后,楊父成為南通地區(qū)行署的主任,解放前因通共被免職,降職到上海崇明島(縣)當了保安大隊的大隊長。不久國民黨又因他資助過當?shù)氐闹泄灿螕絷?,將其關(guān)入南京的國民黨監(jiān)獄,直至南京解放后被釋放回到上海。
在解放初期的肅反運動中,軍管會要求曾經(jīng)的國民黨要員自首。但楊海涵的父親自首后不久便被請走,從此杳無音訊。母親為了生計,只好帶著幾個孩子改嫁給上海一個普通的工人。
出身不好,曾給楊海涵帶來很大的精神壓力,但讓他感到慶幸的是,到了新疆,再也沒有遭受到什么歧視,也沒有遭遇什么運動沖擊?!耙驗樵谶@里只要埋頭干活,不問政治,就沒人會找你太多的麻煩(笑)?!?
1963年7月30日,22歲的楊海涵和女朋友一同從上海來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被分配在農(nóng)墾第一師十三團老七連(后來的十七連)。150多人的連部,除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和技術(shù)人員,以及若干老軍墾之外,大多數(shù)都是來自上海的知青。
剛來的時候,楊海涵和女朋友分在一個連隊,但當時的知青政策是不允許談戀愛的,他們的戀情被發(fā)現(xiàn)后,被迫分開到了兩個連隊。后經(jīng)七年的苦戀,直到1970年才兩張床板拼成一張地草草結(jié)了婚。
婚后,他們育有兩個女兒,小女兒后來落實政策回了上海,大女兒先輾轉(zhuǎn)江蘇,后回到上海。老兩口直到2001年退休,才得以回上海與兩個女兒團聚。
原本以為退休后可以撫孫養(yǎng)花,盡享天倫之樂,但楊海涵坦誠,他一年里的大部分時間仍然生活在新疆。除去已經(jīng)對上海氣候和生活習(xí)慣的不適應(yīng),更多的是對新疆的一種依戀。
“雖然我們這些知青都出生在上海,但在新疆生活的時間卻遠遠多于故鄉(xiāng),新疆早已經(jīng)變成我們許多知青的第一故鄉(xiāng)?!?
艱辛鑄深情
楊海涵自言,自己打小性格暴烈,所以父親給他起了海涵這個名字,一是希望別人能包涵他,二是期望他時刻提醒克制自己的言談舉止。
楊海涵告訴記者,進疆不到半個月,他在上海曾經(jīng)是一個弄堂(巷子)的知青跑來告訴他說:“我中午去辦事的路上看到你弟弟了,我把你的住址告訴了他,怎么他還沒找來嗎?”
楊海涵以為他在說胡話,“我弟弟在上海,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你是讓太陽曬昏頭了吧?”但話音未落,小他兩歲的弟弟真的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看著拎著大包小箱疲憊不堪的弟弟,我當時有種說不出的辛酸。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我問他。心酸之余,我的怒火騰地竄了上來。你也跑來,媽媽她怎么辦啊……”說這話時,記者可以看到楊海涵老人眼眶中閃爍的淚水。
弟弟回說:“是媽媽讓我來的。她怕你脾氣不好,怕你和同事搞不好關(guān)系,怕你吃虧,所以讓我來和你在一起?!?
弟弟的到來,讓楊海涵六神無主。畢竟是手足,看著弟弟消瘦的身形干著繁重的農(nóng)活,他打心眼里心疼,但又無能為力。
當時兵團有句順口溜:兩頭見月亮,中間見太陽;上午玉米糊,下午玉米餅。一天十幾個小時的超負荷勞作,正應(yīng)了那句“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老話。
離開了地窩子,上海知青們在這樣的土坯房里又住了近半個世紀。
“白天頂著太陽勞動,晚上點著油燈開會,不到十二點別想回去?!睏詈:貞浾f,連長講生產(chǎn),指導(dǎo)員講政治,文化教員讀報紙?!昂迷谟蜔粝旅嬉黄冢阒v你的,我睡我的。”
當時的五一勞動節(jié),也沒有放假一說?!皠趧庸?jié)、勞動節(jié),不勞動想干啥?”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后才慢慢步入正軌,每天能夠按時上下班,節(jié)假日也可正常休息了。
讓楊海涵至今記憶猶新的是,知青們?nèi)虢缘牡谝活D肉是近半年后的1964年元旦。那時每天的早飯是玉米面糊糊,午飯是玉米面餅子,外加一勺清水煮白菜或者清水煮葫蘆瓜。
“元旦那天吃飯前,連里先給大家上了很多西瓜和哈密瓜。我聰明啊,知道這是想讓大家先塞飽,所以只吃了一牙瓜,暗想留著肚子吃好的?!睏詈:器锏匦χf,“之后上來了七八盆菜,但基本都是平時的素菜,只是量大了很多。最后上來一小盆紅燒肉,每桌10個人,火柴盒大小的肉塊,每人也就分得一兩塊而已,連味道都沒嘗出來,就已經(jīng)下肚了。那頓飯端上來的白面饅頭也是我們進疆來的第一次,但可惜輪到我盆子已經(jīng)被搶空了。”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農(nóng)墾系統(tǒng)的各團場曾一度成立了勞改隊,全國各地的勞改犯被押解到這里勞動改造,因此有部分知青轉(zhuǎn)為干警。據(jù)說,當時有勞改犯對干警說,“報告長官,別看你現(xiàn)在管著我,但我是有期的,你可是無期的?!闭f的干警無言以對。
楊海涵自豪地說:當時的新疆由于自然條件的限制,生產(chǎn)力十分低下,是三五九旅的老一輩墾荒者,以及我們十萬上海知青大軍在這片亙古荒原上,風(fēng)餐露宿、開荒造田、筑穴而居、挖渠引水,硬生生地在戈壁荒漠上創(chuàng)造了稻麥飄香,棉海無垠,牛羊遍地,樹木成行的塞外江南奇跡。
夢圓退休后
楊海涵2001年退休,退休前,他為自己設(shè)定了最后一個夢想,就是在戰(zhàn)斗了近半個世紀的土地上,栽種一片知青紀念林。
“我曾在黨委領(lǐng)導(dǎo)班子會議上提出過這個建議和設(shè)想,但被當時的黨委書記否決了?!?
書記對他說,老楊,你要記著你是第一師的副師長,不單單是上海知青的副師長。楊海涵說,那好,我不搞上海知青林,搞個知青林行不行?但仍被否決了。
但楊海涵明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堅信只要活著,就會有機會。
“我一直以為,我們這段激揚的知青歲月,不能就這么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湮滅掉,作為歷史的見證人,我必須做點什么?!睏詈:f,“說實話,我雖說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但寫東西實在沒水平(笑),那么我就想,我種樹造林總可以吧?我是搞農(nóng)業(yè)的呀?!?
楊海涵在退休后,又給師部新領(lǐng)導(dǎo)提議建知青林,新領(lǐng)導(dǎo)還是不敢批。幸運的是,兵團司令員兼黨委副書記劉新齊2007年上任伊始,楊海涵趁他到阿克蘇視察的間隙,再次提出自己的想法。劉司令員痛快答應(yīng):“簡單說,你不就是想搞塊地搞綠化嗎?”楊海涵急忙說:“是是是,就是搞塊地綠化綠化?!?
楊海涵回憶半個多世紀以前的知情歲月,一會兒沉思,一會兒歡笑,表情豐富。
兩相一拍即合,建知青紀念林的事情就這么敲定了。
于是,楊海涵在阿拉爾市塔里木河畔獲得了一塊36畝的河灘地(事實上目前已接近百畝),“用于綠化,不可改做它用”。
地雖然拿到了,但種樹不是種空氣,樹苗、人力、設(shè)備等等都得花錢。楊海涵開始四處向昔日的老部下、老同事、有知青情結(jié)的有識之士募集資金。當時一師的紀委書記為此還找到楊海涵了解募集資金的情況,好言提醒他不要晚節(jié)不保。
楊海涵胸有成竹地告訴書記,所有募集資金都不可能打入自己的個人賬戶,他已經(jīng)向當時的阿拉爾市市政府提出申請,由政府出面為這筆資金指定了一個專有賬戶,該資金落戶于阿拉爾市工業(yè)園區(qū)管委會的一個賬戶上,??顚S茫Y金流向由阿拉爾市財務(wù)局副局長負責(zé)管理。
“知青林的所有建設(shè)項目都需要對外招投標,我只告訴工業(yè)園區(qū)要干什么,至于找誰干,怎么干是工業(yè)園區(qū)的事,我無權(quán)過問。”楊海涵說。
在建紀念林的倡議書上記者看到這樣一句話:“讓蔥蘢的綠蔭見證這一段拓荒者的歷史,讓生命的綠色告訴后人上海支邊知青這一群體自強不息的精神?!?
在倡議書上簽名的有:楊海涵、楊永青、茅國生、丁言鳴、謝敏干、倪豪梅、曹國琴、陳生初、袁鴻富、魚姍玲、鄭連貞、毛國勝、王圣葆等人,每個名字的背后,都有著一段精彩的人生故事。
紀念林“一片林,幾塊石,一條路”的規(guī)劃目標按步驟實施。一片林帶,環(huán)河而筑;幾塊石碑,朝陽而立;一條小路,逶迤而行。胡耀邦同志的題詞被鐫刻在一塊巨石之上,“歷史貢獻與托木爾峰共存,新的業(yè)績同塔里木河長流”,紅色的字跡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如今的上海知青紀念林,已經(jīng)遠近聞名,每天來此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
在一師知青們的眼中,楊海涵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老大哥。他放棄上海安逸舒適的退休生活,告別年已花甲的妻子和兒孫,每年都要孤身一人回到塔里木,而且一待就是大半年。他既是知青林的倡議者,又是整個工程的設(shè)計師和監(jiān)理人。妻子諳知他的脾性,從不拖他的后腿,只希望他早日能把知青林建成,早日了卻上海知青的一個心愿。
目前上海知青林一期工程已經(jīng)竣工,整體項目也被納入到了阿拉爾市的整體規(guī)劃和長效管理之中。楊海涵坦言,后面還會有二期、三期,他現(xiàn)在正在為此事奔波,不久的將來,知青林將成為那段歷史的美好延續(xù)。
楊海涵老人以堅毅的語調(diào)告訴記者:“我們要讓知青林成為紀念自己豆蔻年華的一種記憶,讓新一代的援疆人和子孫后代,永遠記住三五九旅以及他們父輩艱苦卓絕的屯墾戍邊精神?!?
記者手記
人生無悔,無悔人生。這是記者此次新疆采訪老知青時,時常能夠聽到的一句話。在上海知青這個特殊群體中,有著這樣一種共同的心聲:我們在新疆是上海人,到了上海是新疆人;在新疆時哭著喊著要回上海,到了上海又魂牽夢縈要回新疆。這種難以割舍的知青情結(jié),著實說不清道不明。
在楊海涵副師長看來,到新疆來支邊是歷史賦予他的一種使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必然產(chǎn)物,無論如何總會要有人來,而他們上海知青,只是恰好或主動、或被動走上了這條必然之路。
楊海涵告訴記者,半個世紀的屯墾戍邊中,他的字典里從未有過困難和悔恨,有的只是短暫的一次無奈。那是他去塔里木河接妻子回團部,洶涌的洪峰無法行舟,夫妻倆眼巴巴地隔岸對望了近一周。
在此次新疆系列采訪中,記不清聽哪位知青說過這樣一句話:只有記住我們從何處來,才知道我們要向哪里去。
當記者問楊海涵:假如再來一次支邊運動,你還會來嗎?楊海涵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請相信我,不僅僅是我,很大一部分人還會義無反顧地來到這里。
(責(zé)任編輯 師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