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8日,中央政法委員會下發(fā)通知,要求各級政法機關和全體干警學習宣傳張飚先進事跡,堅持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為推進平安中國、法治中國、過硬隊伍建設作出新的更大貢獻。
張飚是誰?為什么他第一次出現在公開報道中并沒有名字,只是被稱為“新疆石河子檢察官”?一位退休的檢察官,到底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讓一樁冤案得以昭雪?

兩年前,當“向張飚同志學習”幾個大字出現在新疆石河子檢察院的大屏幕上時,張飚卻感到有些恐慌。
但事實是,如果沒有這位基層檢察官六年時間的不懈堅持,張高平叔侄的冤案能否平反就很難說了。
“我就想通過什么渠道,能使立法機關更加完善?!边@是一位基層檢察官的呼聲。
初遇張高平
張飚1951年出生,是“兵團二代”。性格溫和,行事謹慎而認真。1980年進入石河子檢察院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年,始終是基層檢察官。
2004年,當他從石河子檢察院瀆職偵查局被調到相對邊緣的監(jiān)所檢查科時,他是欣然接受的?!斑@是領導照顧我年紀大了。”他說。
這似乎是一種不成文的慣例,科室里六個檢察官,三人已臨近退休,平均年齡50歲左右。時年53歲的張飚也自認為他待的是一個輕松的崗位。
從2007年開始,張飚成了石河子監(jiān)獄的駐監(jiān)檢察官,日常工作就是處理監(jiān)內犯罪、解決監(jiān)犯申訴。按規(guī)定,駐監(jiān)檢察官應長期駐守監(jiān)獄,但由于受當地條件限制,當地檢察院對石河子監(jiān)獄采取的是巡監(jiān)的方式。張飚每月去監(jiān)獄巡視五次左右,查看犯人的勞動場所、生活保障和學習情況。
石河子監(jiān)獄關押的大多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重刑犯人,這些罪犯80%作案地點都在外省。張飚駐監(jiān)不長時間,就在犯人中有了不錯口碑。一位監(jiān)獄負責人說,“很多監(jiān)犯,尤其是年齡較大的,都會點名要見張檢察官?!?
張飚第一次見到張高平,是在2007年夏天。當時,石河子監(jiān)獄的監(jiān)犯正在“引額濟克”工地上干活,張飚前往巡視,一個獄警向他反映,有個犯人不服改造,讓他幫忙穩(wěn)定犯人情緒。這個犯人就是張高平。
在工地臨時搭建的辦公室里,張飚見到了張高平,沒想到,這個犯人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愣住了:“我不報告,因為我不是犯人?!?
與張高平接觸了僅僅半小時,張飚就發(fā)現這個犯人與其他的犯人不一樣。
原來,2003年5月18日晚九時許,張高平與侄子駕貨車去上海,因為好心順路搭載了一個同村的女孩,卷入了一起“強奸致死案”,從此鋃鐺入獄。張高平在給張飚的表述中,完全顛覆了法院的判決?!八f得有理有據,不偏激,不謾罵?!睆堨貞浾f。
半小時的談話是在張高平“講著講著痛哭流涕”中進行的,張高平給張飚看他胳膊上被煙頭燙傷的痕跡,講他被刑訊被錯判的經過。
張飚憑感覺判斷,這個犯人需要幫助。讓他寫個申訴材料,并告訴他這是他應該享有的合法權益。他從張高平的眼神里看到一種強烈的期待?!叭绻也还?,他在監(jiān)獄里會更焦燥,會對監(jiān)獄的管理秩序造成很壞的影響?!?
溫和的張飚默許了張高平不用背誦犯人“行為規(guī)范”,也愿意認真聽他的申訴。張高平在給大哥張高發(fā)寫的信中說:“我遇上包青天了!”
六年申訴路
第一次面見完張高平后,張飚按照正常程序把張高平的申訴材料寄往了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卻始終沒有回音。張飚每次去巡查都會問張高平有沒有回復,還需不需要再上訴。
2008年,張高平在監(jiān)獄里點名要找張飚。這次他告訴張飚,自己無意間在2008年第13期《民主與法治》雜志上看到了一起案件,一個名叫馬廷新的“殺人犯”,服刑五年后被無罪釋放。這起發(fā)生在2002年的滅門血案,兇嫌認定過程并無人證物證,只有測謊儀認定、足跡鑒定以及馬廷新在一名叫袁連芳的同室監(jiān)犯的誘導下寫下的“自首書”。法院認為證據不足,判無罪,檢察院抗訴,如是往復,終獲無罪釋放。后來,馬廷新說自己的“認罪書”是“牢頭獄霸”袁連芳逼著寫的。
令人稱奇的是,在張高平叔侄倆的判決書中,也出現一個叫袁連芳的“證人”,其中第25條證據稱:“同室犯人袁連芳證言證實被告人張輝(張高平的侄子)在拱墅區(qū)看守所關押期間神態(tài)自若,并告知其曾從老家搭一女子到杭州,在留泗路上強奸,他不是故意殺死被害人,而是因為女子的呼救,他卡脖子時不小心將女子掐死?!?
這一細節(jié),引起張飚的高度重視。他反復比對判決書和雜志內容,發(fā)現這兩個“袁連芳”確實一字不差?!皬埜咂绞逯栋讣袑Ρ缓θ说腄NA檢測已經證實與張高平、張輝的不符,判決書中列舉的26條證據中,25條都是間接證據,惟一的直接證據只有袁連芳的證詞。如果這個袁連芳就是馬廷新案中的袁連芳,他的證詞可能就是假的?!?
張飚立即通過正規(guī)渠道給浙江省檢察院郵寄公函,但連續(xù)郵寄了五六封,都是石沉大海。起初是寄平信,沒回復;他又寄檢察院機要文件,還是沒有回復。對于那段時間的煎熬,張飚只用了一個簡單的詞:等待。
張飚曾查到他郵寄到浙江的機要文件投遞單上簽收人的電話,打了過去。張飚的同事魏剛說,打電話時,一向斯文謙和的張飚忽然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似乎對方說了什么不客氣的話。他搶過電話,聽到對方說:“我們不可能辦錯案。”
這次不愉快的通話后,他們決定重新提審張高平。2008年12月31日,在石河子監(jiān)獄三監(jiān)區(qū)辦公室,張飚、魏剛再次細細追問張高平,并反復核實所有證據。最終他們認為,如果證實張高平案和馬廷新案中的袁連芳是一個人,就可以推翻判決。
張飚首先到全國公安人口信息查詢系統(tǒng)查證,結果全國登記人口中,符合“浙江省杭州籍”、“男性”、“有犯罪記錄”的“袁連芳”僅有一人。
張飚通過公安機關的網絡,把袁連芳的大頭像調出來,然后想方設法反復多次,才通過河南??h檢察院監(jiān)所科的田科長找到馬廷新?!澳莻€田科長很熱情,我給他也寄了一份大頭像,請他去找馬廷新辨認,馬廷新一眼就把袁連芳辨認了出來?!?
證實了馬廷新案與張高平案中的袁連芳就是同一個人時,張飚和魏剛都是瞠目結舌。張飚說,“我們由最初的興奮變成了沉重,甚至有些害怕,因為任何一個清白的人,都有可能因為這樣的人物存在而被判刑?!?
退休不停步
雖然有了足夠的證據材料,但案件的重審必須要由浙江方面啟動。自己即將退休,張飚焦急地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將為張高平申訴成功作為退休前最應完成的一項工作。
一個偶然的機會,張飚在《檢察日報》上看到一篇對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陳云龍的專訪,他覺得這個人的執(zhí)法理念非常先進開明。于是,他打破了自己恪守多年的“組織程序”,以個人名義給陳云龍寫了一封信,希望這可以引起對方注意,啟動重審。
“我沒跟他提袁連芳,我只說張高平這個案件存在非常多的疑點,希望能夠引起你們的重視。當時我已經58歲了,還有兩年就要退休,退休之前想說這個事,希望引起領導的重視?!痹谶@封信中,張飚還將張高平叔侄案件中證據上存在的一些問題,附在了申訴材料里面。申訴材料里還有張高平的申訴。
這封信發(fā)出后,張飚給浙江省檢察院控申處打了電話,得到了浙江方面的正面回復,說信已經收到了,根據工作程序,已經將有關材料移送到省高院。“后來他們也主動打了一次電話過來,說已經將你送來的有關張高平的申訴材料,移交到浙江省高院立案庭。后來又沒有信息了,這時候我就退休了?!?
張飚剛退休,就接到張高平哥哥張高發(fā)的求助電話。這些年,張高發(fā)一直在為弟弟上訪,四處碰壁,就想要放棄了,張飚勸他“要堅持下去”,并建議他去找馬廷新的代理律師朱明勇。
2011年,朱明勇律師收到了一位新疆的素不相識的檢察官發(fā)來的短信,希望他對張高平案件給予法律上的幫助。之所以這么做,張飚說:“每到夜晚,我想起張高平向我哭訴被刑訊逼供的情形,我都無法入眠。”
2011年冬天,張飚又接受了《東方早報》記者鮑志恒的采訪,他覺得“這或許是張高平最后的機會”。第一次向媒體講述了案件的經過和疑點。
在采訪最后,張飚特意叮囑鮑志恒“千萬別報我的名字”。在此后一段時間的媒體報道里,他的出現被稱為“新疆石河子檢察官”。
媒體報道后不久,石河子監(jiān)所檢查科接待了兩位浙江律師,接著是浙江省政法委組織的聯(lián)合調查組的提審和取證。2013年年初,張高平被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來人接走。
委屈的啜泣
2013年3月26日,浙江省高院對張高平叔侄強奸致死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被宣告無罪的張高平第一個把電話打給了張飚,接到電話的張飚連聲說:好!好!好!
張高平并不知道,放下電話后,張檢察官哭了。“這種流淚,好像是孩子企盼得到父母的愛,但得到的太晚了,有點委屈那種感覺。”
張飚坦言:這種“愛”是法律的公正,“早就該到了,怎么這么晚呢?”
而其實早在張高平叔侄案即將立案再審之際,當《東方早報》記者鮑志恒把此消息電話告知張飚時,“電話中就傳出了哽咽聲”。
隨著張高平叔侄冤案被平反,在背后默默調查并推動再審的張飚也出名了,“冤案平反的幕后英雄”、“體制內的健康力量”等評價,讓半輩子習慣了遵守組織紀律、組織原則以及集體榮譽感的張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2013年4月19日上午,石河子政法委召開了關于張飚事跡的閉門會議,下午,檢察院的大屏幕上就打出了“向張飚同志學習”幾個大字。張飚成了新疆自治區(qū)司法界的明星,可溫和謹慎的他則不停地向人們強調:“靠大家,靠單位,靠集體,如果突出我個人,我覺得不太公平?!?
出名后的張飚想保持低調,曾一度拒絕接受任何采訪,但后來還是遵從了組織安排。在接受中央電視臺的電話連線采訪時,當主持人柴靜問他“知道這個案子最終結果的時候,您的感受是什么”時,電話那頭突然沉默。
節(jié)目編導范銘后來在博客中寫道:北京這頭的我們誰也看不到他的臉,只有柴靜能在耳機里聽到他的聲音。突然耳機里似乎安靜了下來,半晌,柴靜追了一句,“張檢察官?”對方依然沒有回答。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了電話那頭非常低的啜泣聲。兩頭都肅然安靜著,使這若隱若現的來自一個60多歲男人喉頭深處的啜泣顯得更加清晰,我咽著呼吸,被這一刻話語中斷的沉默而震動……那樣突然的情緒難抑,以及長久的低頭抹淚,仿佛他才是那個被冤了十年,終于走出牢房的犯人。
鮑志恒給央視編導發(fā)來這樣一條短信:“他(張飚)把堅守良知遭受的奚落深埋心里,以致內傷淤積。你們連線采訪,他的失聲和眼淚,在我看來,是溢出了他內心的委屈?!?
2014年4月8日,中央政法委下發(fā)通知,要求各級政法機關和全體干警學習宣傳張飚先進事跡,堅持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為推進平安中國、法治中國、過硬隊伍建設作出新的更大貢獻。
退了休的張飚反倒成了“明星檢察官”,他被媒體追逐,被請到各地演講,但是,在不同的場合,他都不厭其煩地重復同樣的話:“我還是相信它(浙江方面),寄予很大的期望,因為我們同在一個法律的范圍工作,雖然跨省、跨區(qū)域,但我相信檢察官都是一家人?!?/p>
(責任編輯 杜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