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新西部》推出獨家調(diào)查《“二奶殺手”還能撐多久》，對西安女子張玉芬聯(lián)合九位家庭婦女成立全國首家女子偵探所“火鳳凰”的故事進行了報道?！盎瘌P凰”的主要業(yè)務(wù)是為受傷害的妻子搜集丈夫包“二奶”的證據(jù)，而張玉芬和她的偵探所伙伴也都是破裂婚姻的受害者。
“火鳳凰”其實只存在了一年多，就因賺不到錢被注銷，而曾和張玉芬一起“戰(zhàn)斗”過的九個姐妹卻因疾病在三年時間里先后去世。
但是，已淡出人們視線多年的張玉芬，卻自去年起又高調(diào)現(xiàn)身。繼“女子偵探所”、“打二奶游擊隊”之后，她又在北京開辦了一個為婚姻破裂受害方提供幫助的一個民間救助站—“月亮灣”。
張玉芬近影
北京妙峰山景區(qū)某村的一處民房，是張玉芬開辦“情感驛站月亮灣”的地方。因為怕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沒有掛任何牌子。
進了房門，左邊是一個能睡三個人的炕，房門對面，靠墻擺著一張單人鋼絲床。在炕與床之間不大的空地上，五個女人正圍著一個小方桌聊天，一臺攝像機正對著她們拍攝。節(jié)目組其他人員，包括央視主持人阿丘在內(nèi)，都站在門外的空地上等候。
這一天，是2015年5月12日。
攝像大哥取完房間內(nèi)的鏡頭后，張玉芬搶先一步跨出房門，一邊大聲喊著“快，快，月亮灣”，一邊和她的兩個姐妹扯著“情感驛站月亮灣”的橫幅讓大家拍照，急促的語調(diào)中透出一種興奮。
自去年7月“月亮灣”啟動后，隔三差五就有媒體來采訪，包括《華盛頓郵報》和德新社。
婚變催生出的“二奶殺手”
“二奶殺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張玉芬注冊成了微博賬號，表達著她與“二奶”不共戴天的一種姿態(tài)。
上世紀70年代，張玉芬和前夫郭某曾一同在西安市長安區(qū)（原長安縣）下鄉(xiāng)，后經(jīng)自由戀愛于1981年結(jié)婚，一年后有了一個兒子。
1997年4月15日，家里的電話響了，張玉芬聽到話筒里傳來一個女聲：“飯都做好了，快回家吃飯?！?/p>
“我在外頭有了，離婚吧?！惫忱浔貙堄穹艺f。
一開始，張玉芬找人勸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后來，她開始找丈夫與小三同居的“窩點”（她將丈夫與“二奶”或“小三”同居的地方一概稱之為“窩點”），想知道“是誰把我老公從我身邊拉走的”。
直到1998年春節(jié)，一個偶然的機會，張玉芬終于找到了丈夫的“二奶”，居然是答應(yīng)幫她勸丈夫回家的女友。
2001年6月，張玉芬碰到了三個和她一樣飽受丈夫包“二奶”之苦、家庭面臨破裂的中年婦女。她們一見如故，聚在一起靠傾訴來求得暫時的慰籍。
“這世上沒有什么救世主，最終解決辦法，還得靠我們自己?！痹趶堄穹业奶嵋庀拢齻兓突ブ?，跟蹤彼此的丈夫?？恐喡墓ぞ摺?00多元的傻瓜相機、隨身聽，這些沒有受過任何專業(yè)訓練的中年婦女，干起搜集證據(jù)的事情。
她們查到一個姐妹丈夫與“二奶”的“窩點”，那是她丈夫花140萬元送給“二奶”的房子。她們想辦法拿到了鑰匙，進去后在臥室看到她丈夫和“二奶”拍的婚紗照就掛在床頭。氣憤之下，她們抱走屋里所有的東西，衣服棉被在路上燒了，其他東西捐到了附近的寺廟。對方報案，妻子對警察說：“那都是我老漢的東西！”
在查找“窩點”的過程中，張玉芬找到了她“人生的價值”。每抓到一個“二奶”，她就會有幾天沉浸在成就感中。
2001年4月28日，新《婚姻法》頒布了，張玉芬經(jīng)過一番研究，意識到丈夫雖未與情婦辦理正式的結(jié)婚手續(xù)，但長期生活在一起，已構(gòu)成事實上的重婚。
“我要讓法律辦他們重婚罪，非把他們送進監(jiān)獄不可！”2002年1月8日，張玉芬一紙訴狀遞交至西安市碑林區(qū)人民法院。
此后四年多時間，她一直持續(xù)不斷地搜集證據(jù)，以證明郭某與“小三”以“夫妻”名義同居，其中，包括他們以“夫妻”名義同居的錄音、兩人同進同出的錄像，甚至帶人破門而入“捉奸在床”。她從區(qū)人民法院一直告到最高人民法院，從西安告到北京，前前后后11次狀告丈夫事實重婚，但得到的結(jié)果卻都是“駁回”、“不予立案”或者“證據(jù)不足”。
“不是證據(jù)不足，是法律在這個問題上的設(shè)置有問題?！睆堄穹艺f起這一點，就極為氣憤。
證實丈夫與情婦“長期公開以夫妻關(guān)系生活在一起”的難點在于：丈夫和情婦不會主動承認他們是“重婚”；小區(qū)居民不愿意站出來公開作證；公安機關(guān)認為這是家務(wù)事，不愿意調(diào)查取證。
為了證明丈夫與情婦“長期公開以夫妻關(guān)系生活在一起”，張玉芬用壞了三部相機、兩架望遠鏡和四臺錄音機。但她辛辛苦苦搜集來的證據(jù)，均不被法院采信。萬般無奈之下，她不得已提出了離婚。
離婚官司打了近一年，2007年6月9日，經(jīng)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qū)法院判決，張玉芬與郭某離婚。
法院雖未能支持張玉芬對前夫的重婚起訴，但基于她提供的證據(jù)證明了郭某與他人姘居的事實，于是將原來二人共同的住房判給了張玉芬。
與“二奶”對抗到底
名存實亡十年的婚離掉了，但張玉芬對“二奶”的恨并沒有消散。
2008年1月11日，張玉芬聯(lián)合十六個和她有同樣遭遇的人，發(fā)起成立了“中華全國民間反二奶同盟”?！岸滩怀?，社會沒有和諧，只有威脅！”她們將這句話寫進了成立宣言中。
兩個月之后的3月15日，“中華全國民間反二奶同盟”會議在西安召開。這次為期兩天的會議，有一天半是在學法。律師等專業(yè)人士給參會的人講《證據(jù)法》《婚姻法》以及《刑法》中重婚罪的內(nèi)容。
離婚對于女人而言，不僅僅意味著恥辱，如果丈夫轉(zhuǎn)移財產(chǎn)，妻子就相當于凈身出戶。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早在2003年，張玉芬就與九個同樣被丈夫拋棄的女子成立了“西安火鳳凰商務(wù)信息服務(wù)有限公司”，主要業(yè)務(wù)是為受傷害的妻子搜集丈夫包“二奶”的證據(jù)。第一批客戶就是她們自己。
“火鳳凰”只存在了一年多就被注銷了，因為賺不到錢，加上合法性被質(zhì)疑。但她們依然按自己的方式繼續(xù)搜集證據(jù)。
2006年5月13日，曾和張玉芬一起“戰(zhàn)斗”過的九姐妹中的最后一個因患癌癥去世了。那天，張玉芬在北京為鳳凰臺錄節(jié)目，當嘉賓說“面對外遇的丈夫，要從自己找原因時”，張玉芬不可遏制地發(fā)火說：“這么多姐妹已付出生命代價，還需要付出什么？”
五年間，張玉芬送走了九個姐妹，有的姐妹臨終時還求她“為自己報仇”。
“有的專家說頭號殺手是心腦血管，我不這么看，頭號殺手是婚外情?；橥馇樽屓诵那閴阂郑糜舫刹?。九姐妹只是一部分，我接觸的更多的遭到傷害的姐妹或者得了癌癥，或者得了精神病?！睆堄穹也粌H自己要堅持做下去，還要團結(jié)更多的姐妹們。
曾經(jīng)有一度，張玉芬還組織“打二奶游擊隊”。
有一次，她們發(fā)現(xiàn)“二奶”，就在馬路中間打。妻子使勁打，“二奶”站到那兒硬挨。有路人報了110，張玉芬對警察說，“這家伙是個第三者，占了人家的家，合法的妻子進不了家門，所以她倆打起來了。”
出警的人撂下一句，“那我沒看著，我也沒聽著你說什么”，走了。
打“二奶”的做法，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2007年，張玉芬收到了一張來自警方的傳喚證，因為她打的一位“二奶”，是西安當?shù)啬硡^(qū)法院法官包養(yǎng)的。后經(jīng)媒體報道，這位法官遭到紀委的調(diào)查，對張玉芬的傳喚也不了了之。
“反二奶聯(lián)盟”建立后，吸引了很多人加入，規(guī)模超過了上百人，其中包括曾經(jīng)以女兒狀告父親包“二奶”的王靜的母親。
“里面不完全是我們這樣遭遇的人，還有仗義支持反‘二奶’的人?！睆堄穹艺f，“甚至還有被男人欺騙當了‘二奶’的婦女加入?！?/p>
撫慰心靈的“月亮灣”
自1997年至今，向張玉芬求助的案例多達1500多例，幾乎每一個案例背后都有一段悲情故事，導(dǎo)火索皆是丈夫在外包“二奶”。
2014年7月22日，“情感驛站月亮灣”—全國婦女民間救助站在北京西郊開張了，這是張玉芬拿出她積攢的10萬元積蓄創(chuàng)辦的。
“月亮代表女性，這里是她們受到傷害后避風的港灣?！睆堄穹覍τ浾呓忉尅霸铝翞场钡暮x。
辦救助站的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2004年，但鑒于資金等條件所限，一直拖了十年。
2003年，張玉芬在北京電視臺第一次做婦女婚姻和丈夫出軌問題的節(jié)目。節(jié)目做完后，她接待了56位投訴者，給每位寫了辦法與建議。
有段時間，張玉芬開通了婚外情咨詢熱線，曾經(jīng)一天最多接過164個電話。
“這是我代理的離婚案件?！睆堄穹夷贸鰩追莘ㄔ旱牟枚〞o記者看。這些案件有的是因家暴引起的離婚案件，有的是告丈夫重婚案件。
有一個董女士告丈夫重婚，被駁回后上訴到中級人民法院，原判被撤銷，要求重新審理。該案的辯護人是張玉芬。
張玉芬不僅是辯護人，她還陪董女士在樓道蹲了幾天幾夜，搜集其丈夫的重婚證據(jù)。
截至目前，張玉芬已擔任過十幾宗因婚外情導(dǎo)致的離婚案件的公民代理人。
“根據(jù)我所接觸過的大量婦女，當她受到傷害無路可走非常絕望的時候，急需要換一個環(huán)境，有人陪著她聊天做心理疏導(dǎo)，我就在做這個事情?！睘榇耍瑥堄穹颐吭禄ㄙM400元租下了這間民房。
雙腿殘疾的徐州女人是這個救護站的第一位入住者?！笆撬煞虺鲕壓蟀阉驓埖摹！睆堄穹医榻B說。
孫艷來自河南，因丈夫出軌受打擊中了風，女兒在國外，她愿意待在“月亮灣”，最愛聽張玉芬講打“二奶”的故事。
《新西部》記者在“月亮灣”見到了四位求助者。
“我們這些受害者，是求告無門呀！”小華是河北邯鄲市成安縣文教局的一名教研員。她丈夫是河北邯鄲市成安縣法院的副院長，丈夫的“二奶”是該院民一廳的副廳長，專門判離婚案的。
2005年2月12日下午，在法院門口、國徽之下，“二奶”以及她的哥哥、邯鄲市公安局光明分局局長等人對小華施暴，打了幾個小時，直到她昏死過去。
十年來，小華就在做一件事，要求嚴懲兇手，但一直不被立案，連司法程序都無法進入，并且還遭到非法綁架、非法監(jiān)視居住以及非法通緝。
封西霞，陜西省西北國棉四廠的一名職工，她與丈夫自由戀愛并結(jié)婚。丈夫與同車間的一名張姓女工發(fā)生婚外情后，便開始對她實施家暴，而且把她每個月的工資領(lǐng)走。女兒出生半年內(nèi)，她實在無法忍受下去兩次向法院提出離婚，最后，在放棄女兒撫養(yǎng)權(quán)和所有財產(chǎn)的情況下，才離了婚。此后二十六年，她沒有見過女兒一面。
“上一年的班，卻只領(lǐng)到半年的工資?！庇谑牵馕飨奸_始實名舉報廠長，結(jié)果又被廠里開除。接下來的幾十年，她從邊做生意邊反映問題，到成為一個常年在北京的專業(yè)上訪戶，被截訪過，被勞教過。不到50歲，卻面容憔悴，盡管染了頭發(fā)，從發(fā)根還是能看出，她已是滿頭白發(fā)了。
嚴寒是北京人，和丈夫一起開公司。丈夫出軌，她花三個月的時間搜集證據(jù)，發(fā)現(xiàn)丈夫與“二奶”已經(jīng)有了個11歲的孩子?！靶『⒌某錾C都拿到手了，但就是證明不了重婚，只是非婚生子。”
嚴寒為搜集丈夫和情人的房產(chǎn)信息，甚至應(yīng)聘到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他名下給小三買的房，隨時可以變賣，我必須拿出等額的錢，才能做財產(chǎn)保全。我的錢都投到公司了，哪來的錢？”嚴寒無奈地說：“沒錢，請不起律師打離婚官司，我們自己找的證據(jù)，又不被認可。沒人替我們說話，難著呢！”
嚴寒曾打電話以舉報賣淫嫖娼找來了警察。警察來了得知是為取證丈夫重婚，就說，“這事我管不了，這是你丈夫的道德問題。”
所有的求助者來到張玉芬這里，都是一番宣泄、訴苦。經(jīng)張玉芬開導(dǎo)，她們的心情得以平復(fù)。張玉芬和這些求助的婦女們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張炕上睡覺，人多的時候，甚至要到鄰居家借宿。
“我們一起逛集市，買菜做飯，有說有笑，和平常人家一樣的生活著。”張玉芬這樣描述她們在“月亮灣”的日子。
“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狈馕飨夹χ鴮τ浾哒f。
張玉芬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如何能讓“月亮灣”合法化？
采訪手記
如果是在大街上碰面，沒有人會相信這個樸實的大媽，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奶殺手”張玉芬。
和張玉芬交談，你會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開朗、健談的人，而且是一個能在人群中成為中心的人。她說，“我在哪兒都有一幫人，在西安是，來北京也是?！?/p>
她喜歡唱歌、跳舞，在西安組建有藝術(shù)團，時常有演出。到北京后，也會用電話不時地遙控指揮。
她拿出一本證書，是剛剛獲得的中醫(yī)理療方面的高級職稱?！叭绻谕诵萸澳玫竭@個，每月能多拿100元退休金。”但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下崗了。
“我最喜歡坐在這兒看窗外的風景，在城里可看不到。”張玉芬租的房子，南面一扇窗打開，翠綠的山景撲面而來。
張玉芬面色紅潤，體型適中，她說她抽空也會練練氣功。“我一般是站樁，站樁氣上來得快。”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最初和她一起當業(yè)余偵探的九個姐妹都先后病逝，只有她還健康地活著。
十八年，在與“二奶”的這場漫長對抗中，張玉芬最大的變化，是從單純地追求解恨、泄憤，轉(zhuǎn)向平和、理性，法律已成為她尋求解決問題的必要手段。她現(xiàn)在還在幫人搜集證據(jù)，但那是為了在法庭上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quán)益。
《婚姻法》雖然有事實重婚罪這項條款，但她們卻常常拿不到能被法院認定的證據(jù)。
“法院要結(jié)婚證，可不離婚的情況下，丈夫能和‘二奶’有結(jié)婚證嗎？”張玉芬無奈地說。
張玉芬還舉了一個例子，“法院要街道辦的書面證明，開庭的時候出證明的人還要到庭來指證。重婚是要判刑的，誰會來指證？”
《婚姻法》規(guī)定，遺棄、暴力、重婚應(yīng)當由公安立案。張玉芬曾兩次去派出所要求立案，都被拒絕，其中一次還是通過熟人找的負責刑偵的人，也沒成功。
“很多丈夫在外面包‘二奶’后就回家對妻子施暴，有的妻子被打成癱瘓甚至植物人，付出了這么慘重的代價，《婚姻法》依然還是舊貌?！睆堄穹艺f，從她維權(quán)的實踐看，她覺得現(xiàn)有的《婚姻法》，“等于設(shè)了個高門檻，把我們逼向絕路”。
“在韓國，一個丈夫離了兩次婚，就不會有單位聘用，而我們這兒正相反，似乎離得越多越光榮。”在張玉芬看來，《婚姻法》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張玉芬說，她曾作為惟一一個民間人士，參加過《婚姻法》的修改討論，提出過24條修改建議，但均未被采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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