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軍官把傷兵集中起來問他們,現(xiàn)在我們無路可走了,你們跟我們走也是死路一條,你走不動,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你們自己想個法子處理吧。后來傷兵講,你留一點汽油,你們走吧!”
“但存疑的是,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分析,即使在當(dāng)時非常危急的情況下,也很少會發(fā)生1500人主動要求‘引火自焚’的事情。”戈叔亞分析,“這些人,很有可能是‘被自焚’!”
莫的村村長烏普江和寺廟主持烏亞麻接受記者采訪
77歲的烏亞麻是莫的村寺廟的主持,也是這個村子年齡最長的人。莫的村位于緬甸實皆省英多縣曼西鎮(zhèn)以北,汽車到了這里,便沒了路可走。
烏亞麻第一次見到汽車是在1942年的5月,那時雨季剛剛到來,“一下子來了很多汽車,有大卡車,也有小吉普車,有很多很多的中國軍人,他們看起來很狼狽,也有很多傷兵?!?/p>
烏亞麻所說的中國軍人,來自于入緬作戰(zhàn)的第五軍軍部及新22師等。第一次入緬作戰(zhàn)失利后,中國遠征軍開始后撤,曼西成為中轉(zhuǎn)站,第五軍軍部及新22師意圖從這里往北經(jīng)莫的村,然后翻越野人山回國。孫立人率領(lǐng)的新38師則由此向西,與史迪威、羅卓英等人經(jīng)霍馬林到印度。
時任第五軍新22師第65團第二營第六連連長的邱中岳在由臺灣“國防部史政編譯局”印制、1999年6月出版的《抗戰(zhàn)時期滇印緬作戰(zhàn)》一書中提到,“(1942年5月)14日黃昏時分,第五軍司令部與第65團主力到達莫的村宿營,軍直屬部隊及各部隊傷患1500余人進駐莫的村東南邊的村子里。”
烏亞麻看到過有傷兵死去,但他所不知道的是,有更多的傷兵,卻在一天凌晨“引火自焚”。這段悲壯的歷史,未被當(dāng)?shù)卮迕癜l(fā)現(xiàn),在臺灣和大陸官方的記載中亦未出現(xiàn)。
沿河有一兩英里長,都是被扔掉的汽車
“部隊撤到莫的村之前,曼西政府的人就到我們村,要求老百姓幫助修路,以便部隊撤退。”烏亞麻告訴記者,“但當(dāng)時修的路只有6英尺寬,車根本過不去,英軍把村長抓去要槍斃,后來村長求情,說自己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可以給軍官當(dāng)老婆,才逃過一命?!?/p>
烏亞麻說,中國兵到莫的村那年,他還很小,但他清楚地記得“人很多,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很多天”,他還看到中國兵在村子里搗谷子,然后每人背一袋大米離開。
邱中岳在回憶文章中提及部隊準(zhǔn)備干糧的場景,“15日,第五軍分別在莫的林開設(shè)補給站,遵照杜軍長指示,將運輸來的糧食、罐頭、藥品、被服和輕兵器彈藥,盡量分發(fā)各部隊攜帶,余糧一律交新22師?!?/p>
從曼西往北,沿途多個村子里年長的人,都親眼看到過中國兵撤退時的情景。南進村年齡最長的村民烏巴莫說,那時他只有3歲,父母后來告訴他,當(dāng)年是英國兵先到,英國兵讓村子里的人趕快離開,說后面來的日本兵會拉你們?nèi)プ龇?,“父母帶著我躲進了旁邊的山上,從山上看下去,到處都是當(dāng)兵的,后來來了很多中國兵,還有女的,中國兵到莫的村之后,就把汽車扔掉了,沿河有一兩英里長,都是被扔掉的汽車。最后到的是日本兵,日本兵到了后,把能開走的汽車都開走了?!?/p>
“中國兵很慌亂,但沒有干擾當(dāng)?shù)乩习傩?,就是會拉我們的大人去做夫,不過會給錢,后來這些當(dāng)夫的都被放了回來?!睘醢湍貞浾f,“日本兵到了后,用槍殺了我們很多牛,然后吃掉。日本人應(yīng)該賠償我們?!?/p>
烏巴莫和父母在山上住了兩年多,“天上經(jīng)常有飛機,見到人就轟炸?!?/p>
莫的村村長烏普江已經(jīng)75歲了,知道有許多中國兵死在這里,“很明顯能看出來,中國兵衣服不整齊,我還問家人這些兵干什么,父親說是逃跑。后來追來很多日本兵,穿戴就非常整齊?!?/p>
原始森林里發(fā)現(xiàn)許多銹跡斑斑的鐵皮
有一天晚上,躲在山上的烏巴莫一家聽到村子里連續(xù)響起巨大的爆炸聲,“家里人都哭了起來,以為是中國兵炸掉了我們的房子,第二天有人偷偷下山去看,才發(fā)現(xiàn)中國兵是燒毀了他們的汽車,不是房子。”
邱中岳稱,當(dāng)時部隊從莫的村步行撤退前,拆掉了汽車的內(nèi)胎,取走火炮的瞄準(zhǔn)具,還把剩余炮彈、不必要的公文、多余的裝備等都集中到一起,四周堆上柴草。
時任第五軍軍部作戰(zhàn)參謀的鄒德安在生前接受記者采訪時,也提到了燒毀汽車一事,“沒有路了,只好把車輛和大炮燒毀,我從曼德勒帶來的兩支‘詹姆斯兄弟牌’獵槍和在路上撿到的一輛美國小吉普車也燒了。記得當(dāng)時有一名點火的小兵差點把自己燒死,火‘砰’地一點燃,把這名小兵困在了里面,旁邊的人趕快把他救出來。最讓人心疼的,是杜軍長最新款的林肯轎車也被燒了,當(dāng)時火把汽車線路燒短路了,喇叭突然‘滴滴答’地叫起來……”
時任第五軍政治部干事的李明華在回憶文章中提到,自從1942年5月初,在緬北一個不知名的大村落中,全體官兵奉軍部命令毀掉全部重武器、裝備、車輛,開始徒步進入布滿原始森林的山區(qū),從此補給中斷,全憑個人自行謀生。
52歲的莫的村村民色敖說,他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小伙伴到被丟掉的汽車、大炮上玩,直到十幾年前,這些東西都還在,再后來,有人拆掉汽車零部件拿去賣,一些賣不掉的,則被村民拿去煉鐵,一些好的鋼材,被打制成各種刀具,“現(xiàn)在附近開金礦的人越來越多,好多汽車、大炮的零部件都被他們拿去煉制工具了?!?/p>
從曼西北上到莫的村,記者在沿途多個村子的老百姓家里,均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遺留下來的一些汽車零部件,在南進村的池塘里。村民還說,有一部大卡車至今還淹沒在池塘的爛泥里。莫的村有20多戶人家,幾乎每戶人家用來喂豬的器皿,竟然是美國十輪大卡車的輪轂。在一戶人家,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炮彈的彈頭。
緬甸曼德勒的華僑王玉順曾開過大卡車,他告訴記者,那時他經(jīng)常到英多縣購買舊的汽車零部件,“大多是十輪大卡和道奇車的零部件,還有修理好能開的維利斯越野車?!?/p>
維利斯越野車1940年由美國威利斯汽車公司研制,車速快,主要用來輸送步兵營裝備的輕武器,且可作通訊、偵察和指揮車。十輪大卡、道奇車和維利斯越野車,都是二戰(zhàn)時美國援助中國的主要車型。在緬甸曼德勒、密支那等大城市的街道上,至今還能看到這些車輛的蹤影。
在莫的村村民的帶領(lǐng)下,記者經(jīng)過兩天的尋訪,在附近幽暗寂靜的原始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銹跡斑斑的鐵皮,被掩沒在厚厚的枯葉之下,已與泥土一色。
寧為烈士死,不作降虜生
在許多老兵的回憶中,均提到曼西這個地方,這個被稱為“公路盡頭”的地方,成為中國遠征軍敗退途中的中轉(zhuǎn)站。
邱中岳在回憶文章中稱:曼西,僅有一條南北向長長的街道,打從12日天光時分起,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無所事事地閑步街頭。從他們純潔的神態(tài)與天真的表情看得出,他們懵然不知將要穿越不毛之地,歷千山涉萬水,也渾然不知將要面對的命運。
在這里,身為第五軍軍長的杜聿明,沒有聽從孫立人向西抵達印度的建議,最終選擇了一條讓跟隨他的萬千軍民死傷盈野的不歸路。根據(jù)邱中岳的記載,直至5月15日,蔣介石令駐守昆明的空軍司令王叔銘,與杜聿明恢復(fù)無線電通訊后,告知可前往印度,但這份電報遲遲于一周后的5月23日才被杜聿明收到,“這時第5軍已深深陷進了明京山脈的茫茫林海和崇山峻嶺之中,既同外界聯(lián)絡(luò)中斷,一切生活來源也徹底斷絕,全軍身處絕境之中。”
而在此時,另一份來自斷后部隊的電報讓杜聿明更感悲愴。邱中岳在文章中記載:原先留在莫的村,或為戰(zhàn)傷或因重病不能跟隨部隊長途跋涉的1500余中華兒女,咸以生為中國人,死為中華魂的志節(jié),寧為烈士死,不作降虜生的決心,慨然于5月21日凌晨1時引火自焚,含恨而終!
邱中岳稱,傍晚,杜軍長警聞此訊,不禁惻愴動懷難以自己,踉蹌步出帳外,面對西南莫的村方向,俯首肅立、默哀致敬,而后仰視蒼穹,朗朗而誓:“光庭(杜聿明字),只要一息尚存,誓滅日寇,報此仇雪此恨,以慰諸烈士在天之靈!”
關(guān)于留置莫的村的1500余名傷病員,邱中岳的文章中有一段記載:第五軍工兵團以一個營,在當(dāng)?shù)孛癖姷膮f(xié)助下,利用佛塔東側(cè)空地,用砍伐來的竹木和從汽車車拆下的篷布搭蓋簡陋的兵舍,野戰(zhàn)醫(yī)院則以佛塔附近的五、六間只有頂蓋的草棚子為醫(yī)療站,收容了各部隊重傷患1500余人。
傷兵講,留一點汽油給我們
個別幸存老兵也提到1500名傷病員自焚一事。
目前身在安徽合肥的原第五軍新22師衛(wèi)生兵劉桂英向記者回憶說,她是隨后續(xù)部隊抵達莫的村的,“在村子外面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搭著幾個棚子,看到有工兵在掩埋被焚燒后尸骨。尸骨不是集中埋葬,大的坑會多一些,小的少點,都是好多人在一起。”
劉桂英曾聽說了關(guān)于傷病員自焚的一些細節(jié),“有軍官把傷兵集中起來問他們,現(xiàn)在我們無路可走了,你們跟我們走也是死路一條,你走不動,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了。你們自己想個法子處理吧。后來傷兵講,你留一點汽油,你們走吧!”
“看到那么多傷兵自焚而死,我們爬在地上哭起來?!眲⒐鹩⒄f,“是哭他們,也是哭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出國打仗,怎么能敗成這樣子!”
已故的第96師士兵董祠興在生前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們的部隊是斷后,等到莫的村時,傷病員已經(jīng)被燒死了,現(xiàn)場還留下很多痕跡,能看出來,傷病員不是集中到一個地方燒死的,而是被分為好幾塊,在燒毀的汽車上也有遺骨,“傷病員應(yīng)該不是直接被燒死的,而是自己先開槍自殺,死了后戰(zhàn)友再用汽油將其焚燒?!?/p>
現(xiàn)居湖南洞口縣的原新22師66團一營重機槍連聯(lián)絡(luò)兵黃瑞祥說,他還親眼看到另外一種處理重傷員的辦法:裝在卡車上連不能帶走的裝備一起沉到江里,“好多傷員不知道,以為坐著車要回國了,有些輕傷員還搶著上了車?!?/p>
提到這段經(jīng)歷,黃瑞祥至今心有余悸,那時他也是一名傷兵,在一次突圍過程中,部隊遭到日軍伏擊,一顆子彈擊穿了他的下頜骨,又從右肩部穿過。槍傷留在右肩后側(cè)的凹陷痕跡,至今赫然在目。
遠征軍老兵楊伯方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流落于緬甸同古,他在生前接受記者采訪時,也曾談到過撤退途中部隊處理傷兵的一件事情,“有一個傷兵腿斷了,大家抬著他走了很長時間,后來要翻一座山,實在沒辦法了,一位軍官下令,給他一槍,因為留著他,也是死?!?/p>
是“自焚”,還是“被自焚”?
在莫的村,記者進行了3天的尋訪,訪問了當(dāng)?shù)厥辔荒觊L的村民,均知道中國部隊在此燒毀了許多的汽車,但對1500余名傷病員“自焚”一事,并不知曉。
對這一事件留下惟一文字記載的邱中岳,已在臺灣去世多年。他在文章中稱,當(dāng)時收容傷病員的野戰(zhàn)醫(yī)院,位于“佛塔東側(cè)空地”。記者在莫的村找到一座早已失修的佛塔,旁邊長滿樹木,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當(dāng)年的痕跡。
在莫的村的一條河邊,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多個疑似墳?zāi)沟男⊥涟?,選擇其中兩個深挖兩米,亦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隨同記者采訪的二戰(zhàn)史研究專家戈叔亞分析,提到這件事情的有臺灣的邱中岳,也有大陸的劉桂英等幸存老兵,互相都有印證。邱中岳后來在臺灣還參加了“國防部”《滇印緬戰(zhàn)史》的編撰工作,而且他個人的記述這段歷史的著作《抗戰(zhàn)時期滇印緬作戰(zhàn)》又由臺灣“國防部史政編譯局”印制,非常權(quán)威,所以這段歷史的真實性基本上是可以確定的。
“在到達莫的村之前,第五軍隸屬三個師打了很多仗,重傷病員達到1500人是完全可能的?!备晔鍋喎治觯暗嬉傻氖?,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分析,即使在當(dāng)時非常危急的情況下,也很少會發(fā)生1500人主動要求‘引火自焚’的事情,自焚是極端痛苦的事情,盡管他們有汽油。”
戈叔亞說,如果說這些人是用槍自殺后再被燒掉,也是有疑點的,好多重傷員,那還有力氣拿起槍,“這些人,很有可能是‘被自焚’!”
“如果是‘被自焚’,肯定是需要上級軍官下令的,那又是誰的命令?邱中岳寫的文章里,提到杜聿明‘警聞此訊,不禁惻愴動懷難以自己’,顯示出他是事后才知道的,是他真的不知道,還是有人故意為他開脫?”戈叔亞說。
上世紀(jì)80年代,杜聿明曾寫過兩萬多字的回憶文章《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zhàn)述略》,僅一句話提到部隊途經(jīng)曼西,對燒毀汽車和1500余名傷病員“自焚”只字未提。
有關(guān)1500余名傷病員“集體自焚”留下的文字記載,也僅在邱中岳個人著作中有百余字的描述。真相如何,或許永遠成謎。
而更令人愧疚的是,莫的村村長烏普江告訴記者,“你們是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第一批來到這里的中國人?!?(文/圖 孫春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