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窯?。∥业臇|窯
張曉燕
歷史悠久的涇惠渠北畔，有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莊——東窯村。這個僅有三十余戶人家的小村莊，卻常常令我魂牽夢繞。
東窯村，又名東堯村，地處三渠鎮(zhèn)莊頭村和涇干鎮(zhèn)冉村之間。村子的來歷與我的祖上頗有些淵源。我的祖父張鳳琪和其兄張鳳奎，原是河南偃師城關鎮(zhèn)北窯村人，早年流落此地。他們兄弟倆最早在此處建造磚瓦窯。后來，同鄉(xiāng)王如意在今西窯村南也建造了磚瓦窯，兩窯之間僅隔一條深溝，這樣，一東一西，遂有了“東窯”和“西 窯”的來歷。另有一說法是，本村人不忘本，遂取河南“北窯”之名， 自稱“窯上”，這一說法的可靠性，我無從考證。
我曾聽父親說起過祖父那段“逃荒”往事，著實讓人心酸不已。1938年，蔣介石在花園口炸堤導致黃河決口，造成了連續(xù)三年的旱災、水災等，河南因此引發(fā)了著名的大饑荒，河南人稱為“遭年饉”，數(shù)萬人淪為難民。為了生存，老百姓只能四處逃荒。1941年（民國30年），祖父們隨河南偃師、鞏縣周邊逃荒而來的難民們一路西奔。他們聽說陜西的“涇三原，天下先”，尤其涇陽以“關中白菜心”著稱，是遠近聞名的產(chǎn)糧大縣，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為了能吃上飽飯，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陜西涇陽。當年隨身的行頭僅有一擔兩筐，一筐鋪蓋，一筐孩子，河南人也因此被當?shù)厝藨蚍Q為“河南擔子”（諧音“河南蛋子”）。張家二兄弟，也就是我的兩祖父，最早落戶此地。后來，姻親鄭家六兄弟，還有其他鄉(xiāng)黨循蹤而至，也在此地安家落戶。
▲陳立華/畫
這里原是北坡塬（豐埝塬或解甲塬）一部分，屬當?shù)厝宋撮_發(fā)的荒坡溝坎，當年曾是亂墳崗附屬地，荒無人煙，不但無法耕種且常有野狼出沒。勤勞的祖輩們發(fā)現(xiàn)坡塬的土質(zhì)屬性適合做磚瓦，遂因地制宜，建起了磚瓦窯。自我的祖父張鳳琪兄弟起，先后建窯的有六七戶人家，漸漸地瓦罐窯也相繼建成。后來，貨郎楊家、造風箱的毛家、趕馬車的王家等先后聚居此地。他們初到此地，都依地勢靠塬、溝坎、荒坡鑿土窯居住。本村拓建者即祖父張鳳琪、張鳳奎，最早發(fā)現(xiàn)了東窯村這塊倚塬傍水的風水寶地，并數(shù)次來往于陜西、河南兩地，牽線搭橋，帶著更多生活無著的鄉(xiāng)親們來到此地落腳，因此，在村民中威信很高。我的祖父張鳳琪勤勞樸實，德高望重，卻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年少的兒子——張涇祥（我的父親）。父親少年喪父、生活艱難，但聰穎好學，知天文識地理，集多種才能（文案、財會、書法、電工、電器修理、醫(yī)學等）于一身，尤善機械改造，小型挖掘機、實心磚機、空心磚機都是他曾涉足的研究領域，并得到農(nóng)機局技術人員認可，被十里八村送美綽“張萬能”（此后綽號遠播，許多聞名來訪的外村人常將“張萬能”誤認為他的姓名）。他子承父業(yè)，一直從事磚瓦業(yè)，從明窯到暗窯又到排窯，不斷發(fā)展壯大，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因身體狀況被迫停業(yè)，從此，東窯村磚瓦業(yè)也畫上了一個句號。
鄭姓是張家之妹張桂蓮之夫姓，原居于偃師北窯之鄰村——窯頭村，1942年尋親落戶本村。鄭姓祖輩初以豆腐業(yè)為生，人丁興旺，從軍者頗多。先是老六加入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后來老大之長子鄭全保、次子鄭聚寶、老三之長子鄭志安等也都參了軍。老六鄭俊卿、老大之次子鄭聚寶分別參加過抗美援朝之金剛山（今韓境）戰(zhàn)役、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并獲得諸多獎章，成為鄭家和鄉(xiāng)鄰們的驕傲。
東窯村民風淳樸，鄉(xiāng)音不改。如陜西方言“棉窩窩”，本村人叫“棉靴”，把“女子”叫做“閨女”，把“我”叫做“俺”，把“屋里”叫做“家里”， 把“行”叫做“中”，把“干啥（陽平）”叫“弄啥（去聲）哩”，把“揍（陽平）活（陽平）”叫“揍（去聲）活（去聲）”把“暈”叫“懵”等。給小孩取名常取“狗蛋”“孬蛋”“狗娃”“狗妮”“白蛋”“黑蛋”等， 講究的是名字越難聽、越俗氣，娃越好養(yǎng)。天長日久，這里形成了河南、 陜西方言融匯的獨特語言。年長的村民，有的至今還保留著河南腔的陜西方言，年輕一輩的，和老鄉(xiāng)交流都是使用這種獨特語言。
東窯村與涇惠渠有著難以訴說的情緣。因本村大多是坡塬溝坎的旱地，不平坦，雖背靠涇惠渠，卻無法灌溉。只能靠天吃飯，早年以種植耐旱農(nóng)作物棉花、紅薯、煙草等為生。解放后，人多地少、閉塞貧窮的東窯村分得了附近莊頭村、夏村、陳家村等鄰村的土地。此外，鄉(xiāng)親們又以購買，或以棉花交換的形式擴大了耕地面積，增加了生產(chǎn)資料?！稗r(nóng)業(yè)學大寨”期間，本村人團結(jié)一致、艱苦奮斗，通過手推車、挑擔子，一锨锨、一筐筐，硬是將荒坡溝坎平整成了二百余畝的可耕地。村北地一直用涇惠渠之漢堤洞管理處所轄三支渠之南渠引水灌溉，1958年村西莊頭抽水站建成后，村南渠邊地才終于得到了涇惠渠的滋潤，從此糧產(chǎn)豐厚，除繳納公糧外，徹底解決了本村人的溫飽問題。雖然涇惠渠改變了本村人命運，但因村主路即向西、向東渠岸一直是狹窄、泥濘且無護欄的土路，造成本村人出行、外地人來往極其不便，本村人皆對外戲稱本村為“臺灣島”。交通閉塞一定程度影響了本村與外界溝通交流及經(jīng)濟發(fā)展。因路況太差，接二連三發(fā)生過好多起村民、路人不慎落水身亡的不幸事件，道路問題也成為部分外村姑娘拒絕聯(lián)姻的首要理由，村民們對此渠是愛恨交加、五味雜陳，許多人更是孩提時便立下了長大要“跳出村”干事的“志向”。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為改善村民出行路況及突破村里經(jīng)濟發(fā)展瓶頸，鄭九星（鄭家老大之孫）、鄭紅權（鄭家老六之次子）二人合力倡議，村上逐級申報，水利部門終于在村西架起一座橫跨南北渠岸的橋梁，渠南渠北的連通使村里外出路況有了一定的改善。直到本世紀初，在黨中央“打通最后一公里”文件精神指引下，村黨支部書記高學民（張鳳琪之外孫）帶領本村人在渠北岸修成了一條東窯至冉村的水泥路，至此東窯才真正從閉塞的小村莊邁開了現(xiàn)代化新農(nóng)村建設的步伐。
在風土人情上，東窯村與鄰村有著顯著差異。比如習慣吃飯不放醋、喜食糊涂面（類似于拌湯）、澆面條等。初到此地，生活貧窮、風俗習慣的差異及語言不通，頗受當?shù)厝说谋梢?，甚至欺凌。如本地人稱他們?yōu)椤翱拓浫恕保途油忄l(xiāng)之意），為“河南蛋”。在學校里， 本村的學生若與當?shù)氐膶W生發(fā)生沖突時，本地人常戲謔嘲笑“河南蛋、燒瓦罐，山東梆、坐一炕，說話就像狗咬仗”。因此，村子里的年輕人到了嫁娶年齡，都是找河南、山東逃難來的鄉(xiāng)黨聯(lián)姻（我的母親便是“黃泛區(qū)”山東曹縣人，外公逃難至涇陽這一風水寶地后，強行將十七歲母親攜來與貧窮的父親聯(lián)姻，目的竟是山東若再次發(fā)生災荒，親戚們逃難能有個落腳之處）；也有回老家“誑婚”（小伙回老家極盡言語之能事，描繪婚后在涇陽衣食無憂的美滿生活）帶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本村村民的生活習慣逐漸被本地人同化，也開始聯(lián)姻。最早與本地人通婚的便是鄭老六，其妻是地道的本地村民。
在生活習俗方面，東窯人基本保留了河南老家的習俗，小孩出生十天親戚進行“小賀”，三十天會舉行大的慶典，叫“過滿月”。當?shù)厝藙t不同，“慶生”則是在小孩出生二十天舉行“大賀”。除此之外，婚喪嫁娶的時辰也有很大差異，比如東窯村民若家中遇喪事，出殯時間在中午，而當?shù)厝藙t是在清晨太陽出來之前就結(jié)束出殯。河南人算七，兩老人去世都以“全七”計算，而當?shù)厝说诙€老人去世則有“連七”之俗，即“頭七”最后一天為“二七”第一天……日常習俗上，本地人六月六（望夏）、麥稍黃等節(jié)令是女婿看望丈人，而本村人中秋、端午節(jié)則是父母去看望女兒、女婿。誰家添新丁了，有娘家人十天要送小米面，滿月送大米面的習俗。
一個小村莊，也藏有一個個鮮為人知的歷史遺存。據(jù)縣志記載：唐代大將郭子儀單騎退回紇，便是在現(xiàn)村西莊頭抽水站之正對渠南地里（此地原屬本村鄭聚寶家所有，入社后歸屬莊頭）。據(jù)鄭聚寶描述，此處原有一碑上書“唐郭汾陽王單騎卻敵處”，在“破四舊、立四新”時，被村里某年輕的激進分子砸毀。村東北約兩里處原有一青石橋，曰“接駕橋”，相傳為郭子儀被皇上接見時的橋。而村東有一條約五六米寬，二三米深，南北走向的戰(zhàn)壕（也稱轱轆壕），相傳為抗戰(zhàn)時的遺存，入社后平整為耕地。
八十余年過去了，人們早已模糊了外來人和當?shù)厝说牟町?，生活條件、鄉(xiāng)村風貌日新月異，吃穿用度早也不再局限于溫飽，對于物質(zhì)文化生活的追求日益提升。渠北岸下邊已建成的寬闊的水泥大道，不僅杜絕了不慎落水悲慘事件的發(fā)生，還促進本村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村民也沒人再提起“臺灣島”這個話題了。原先蘆葦叢生、野雀亂飛的村口也改建成了四周花繁葉茂的村委會、娛樂廣場。昔日村東北渠南側(cè)的“野狐溝”（也叫犁溝），如今也已變成了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和美麗的產(chǎn)業(yè)新城休閑公園。本村與外村、甚至外省的年輕人自由戀愛、互通婚姻都成為普遍現(xiàn)象。
2018年起產(chǎn)業(yè)新城開始征用本村土地，建設美麗的新城公園和配套建筑。截至目前，280余畝耕地已征收完畢，僅剩十余畝耕地、六七畝旱地，人均已不滿三分田了。老年人也領上了政府定期發(fā)放的養(yǎng)老金……新城整體規(guī)劃以此段涇惠渠為中心，還將建成人造湖等人文景觀。
不久的將來，東窯村或許將面臨整體被拆遷的命運。對于習慣了在農(nóng)家小院生活的老人們來說，失去三分土地后，似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鋼筋水泥里的高樓生活并不是他們一生的愿望。令他們心生溫暖的，是田園里耕作歸來，遠望見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他們真正留戀的，是那片自己用一磚一瓦建造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的農(nóng)家庭院。
歲月增輝，天地增容，一代又一代的東窯人自力更生、不怕困難，用自己的聰明智慧和勤勞勇敢創(chuàng)造著美美與共的新生活。他們積極向上、誠實守信、與人為善、相互團結(jié)，始終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文化特色，傳遞著自己獨特的文化習俗。我的血液中流淌著先輩們的文化基因，我生于斯長于斯，東窯就是我生命中的根。
東窯啊東窯！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無論我身在何處，始終心懷一顆感念你的忠魂。東窯啊，我的東窯，我魂牽夢縈的母親！
作者簡介
張曉燕，涇陽縣文化館館長，縣女子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
（本文選自涇陽縣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2022年10月編輯出版的《涇陽村落》第一輯）
責任編輯：王順利/《新西部》雜志 · 新西部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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